【译介】小岛秀夫1999年开发者访谈

云谷鹤峰

受访者：小岛秀夫



1999年的小岛秀夫
——访谈一开始，请谈谈您是如何加入科乐美的。
小岛秀夫：从中学开始，我就一直想拍电影。但日本的电影行业非常封闭，也没人会资助我拍一部电影。即便被东宝这种工作室雇佣，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执导电影。虽然我觉得这也算合理，但我并不甘心担任这样一个次要角色。（笑）我写过一阵子小说，但以此作为职业同样不太现实。看起来我只能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但就在此时，红白机面世了。我很讨厌数学，所以对计算机兴趣不大，但玩了很长时间红白机。
熟悉各种游戏的同时，我也开始对这一行感兴趣。那感觉就像，这里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有待探索。让我决定进入这行的作品是《超级马力欧兄弟》（Super Mario Bros）和《港口镇连续杀人事件》（The Portopia Serial Murder Case）。它们并非那种吵吵闹闹的老式游戏，而是有着自己的世界观和故事。我在其中感到一种特别的作者性。不知道是否能称其为启蒙时刻，但这些新出现的类型确实令我大吃一惊。当然它们也卖得飞快。于是我前往各种游戏公司，由于当时生活在兵库县，决定去科乐美碰碰运气。
——有趣，也很合理。随后您便开始创作Metal Gear，关于本作，有什么幕后秘辛可以分享？
小岛秀夫：谈到这个，恐怕要哭一鼻子了。（笑）科乐美说他们想制作一款以“战争”为主题的游戏。但本作的开发过程并不顺利。许多在我之前加入公司，曾在科乐美推出畅销大作的资深开发者，已经在这款游戏上花了两年时间。但当时这款游戏仍旧前途未卜，开发者不论做出什么，都不得不废弃，总在一次次回到原点。在科乐美内部有个说法，只要加入这个项目，最终要么降职，要么调去其他项目。（笑）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个项目，但我猜作为一家游戏公司，科乐美真的很需要一款战争游戏。
这个项目就这样落到了我手里。一切就此开始。尽管大方向是一款“战争”游戏，我满脑子想要做的，其实是一款“逃跑”游戏。你知道那部老电影《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吗？我想如果能够围绕这个概念创作一款游戏，让玩家从某地逃出来，应该会很棒。可当我将自己的点子告诉上级后，他们一脸不屑：“没有这样的游戏。”当时我在科乐美还是个策划新人，因此没人愿意听我的想法……整个团队一开始真是毫无干劲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呢，难道要把这帮人揍一顿吗？（笑）
随后，情况越来越差，同事都在进行消极抵抗。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是受够了在这样一家公司里工作，准备彻底离开科乐美。但与另一位资深员工谈过一次之后，事情有了转机。听过我的想法后，他将整间办公室的人召集起来，做了一次游戏策划方案展示，此后，我身边的同事开始转变态度。（笑）这谈不上是Metal Gear项目的“重生”，但项目终于开始向积极的方向前进。
当然，所有人都对本作的基本设计存疑。他们总在问，“一款逃跑游戏会好玩吗？”但等到可玩版本上线，看到敌兵发现主角时头上冒出的感叹号之后，他们纷纷认可这个设计，说话语调都发生了变化：“这肯定能行！”
——您接下来的两款游戏是《掠夺者》（Snatcher）和《宇宙骑警》（Policenauts），两者均为点击式冒险游戏。您为何想要制作这种类型的游戏？
小岛秀夫：有两个原因。其中之一是《港口镇连续杀人事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我想制作电影的梦想也是原因之一，因此我想创作一款拥有电影色调，且世界观、故事、对白均足够完善的游戏。另一个原因在于，由于不懂编程，我在创作Metal Gear的时候遇到了很大困难。作为策划，你需要在策划文档中将自己想要的东西写下，尽可能将自己脑海中的样子描绘出来，但最终实现要靠程序工程师的感受能力。然而有些东西，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传达到位。最终结果取决于某个程序工程师是否拥有恰到好处的直觉。这令我感到非常挫败，甚至有些绝望。团队合作当然有很多乐趣，但这部分则是巨大的挑战。我希望玩法机制能让策划对各个环节拥有绝对控制权。我自问有哪种游戏深受策划喜爱，又会因故事和世界观备受推崇，答案很清楚：冒险游戏。这就是我当时制作《掠夺者》的主要原因。
制作《掠夺者》时，我并没有将一切都交给程序工程师，而是请他们创作出一种简化版的剧本语言，就像一种编译器，我用它来控制和监督一切。我就这样以一己之力创作出《掠夺者》。我可以控制发出声效的时机，画面淡出的时机等等一切。这意味着我是开发团队中唯一完全知道一切如何融合到一起的人。
——《宇宙骑警》最早登陆PC-9821型个人电脑。我听说开发时间很长。
小岛秀夫：是的，很疯狂。一开始进展很顺利，到1990年，我已经完成全部故事板——你瞧，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笑）但由于部门变动，以及《掠夺者》PCE移植版的开发，我有段时间没精力推进《宇宙骑警》。开发PC-9821版时，已经有很多次世代主机的信息在流传，本作最终被移植到3DO、PlayStation和土星。



1994年中至1996年末，《宇宙骑警》各个版本的封绘，左上为PC-9821版，右上为3DO版，左下为PlayStation版，右下为土星版。
——《潜龙谍影》（Metal Gear Solid）的开发也花了不少时间，您不算一位高产的创作者吧？
小岛秀夫：是的。我开发《宇宙骑警》原始版本时，科乐美内部已经开始讨论PlayStation主机。我虽然喜欢Metal Gear这种游戏，但内心其实暗暗希望其他公司能推出一款精神续作。（笑）市面上有不少类似的游戏，但大多是垃圾，因此从未有一款真正的继任者。PlayStation的机能规格公开之后，我的脑海中各种可能性立刻汪洋恣意——如今我终于能制作一款自己理想中的Metal Gear了！我想要立即着手制作，但当时事情很多，最终一直在花时间开发《宇宙骑警》移植版。（笑）3DO移植版的开发告一段落之后，我心想，终于可以制作《潜龙谍影》了，可立即被指派研发土星版。（笑）考虑到这些延迟，《潜龙谍影》的开发确实花了很长时间。
——是否可以说《潜龙谍影》是您一直以来都想制作的“理想”中的Metal Gear？
小岛秀夫：不，我不会称其为“理想”。总体说来，我感觉实现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有很多东西不满意。《掠夺者》和《宇宙骑警》是冒险游戏。开发《宇宙骑警》时，我让程序工程师改进了他们为我制作的剧本语言编译器，于是我自己能做的事情更多了。但在《宇宙骑警》之后，我最终得出结论，自己掌控一切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果一切最终都要由我拍板，那么我的能力——以及能力上限——就会成为作品的瓶颈。（笑）如果我想要尝试更新、更有拓展性的玩法，就必须有技巧地运用程序工程师的才能。
在所有游戏类型中，动作游戏能通过屏幕上的角色唤起最强烈的即时感和代入感。而在冒险游戏中则永远有一段时间差，正是这段时间才能让我将更多复杂的故事和对话呈现给玩家，因为他们有时间进行思考。但玩家在动作游戏中化身为角色的身份认同感同样很惊人。问题最终落在电子游戏本身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上。无论如何，出于上述原因，我决定重返动作游戏。自Metal Gear到现在，编程对于动作游戏而言愈发重要，游戏开发过程中又有大量环节超出我个人的能力，我需要将大量开发工作交给其他有才华的同事。从这层意义上看，这也是对游戏开发基本模式的一次回归。
——《潜龙谍影》在日本大卖，就我所知海外的反响也很强烈。
小岛秀夫：从个人角度来说，这很让我开心。从一开始，我就深受外国电影、书籍和音乐影响。吸收如此之多媒体作品，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之后，看到《潜龙谍影》在海外收获赞誉，感觉就像还清了欠债一样。（笑）我真的非常开心。
——您对电影的热爱众所周知，但电影在您的游戏中是很重要的灵感来源吗？
小岛秀夫：我其实并非直接模仿电影，而是以一种影像化的方式重建各个情景。举例而言，想象一下玩家潜入敌军基地，躲了起来，此时一名敌人开始靠近，而你则开始惊慌失措，心想自己可能会被发现，努力想要保持安静，却一不小心突然发出了巨大声响，我希望能加入这类你可能会在电影中看到过的情景。这或许只是我的下意识，但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可以说，并非特定电影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是某些特别的情景？
小岛秀夫：是的。不过在《掠夺者》和《宇宙骑警》中，我确实刻意引用了特定影片。如今我已经不再这样做了，但在当时我希望玩家能更轻松识别出来，或是能很快意识到某一部电影。例如，“哦，我知道了，这游戏和《异形》（Alien）一样，”或是，“这游戏很像《银翼杀手》（Blade Runner）”。这能够帮助玩家理解这款游戏的内容。毕竟，当时的游戏画面还不算出色。（笑）所以没错，当时我会运用不少电影元素，但这并非我创作那些游戏的初衷。



《宇宙骑警》的艾德·布朗和乔纳森·英格拉姆，分别致敬《飞象计划》（Operation Dumbo Drop）和《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中的角色。
——此外，您之前提到尽管职位是游戏监督，您仍视自己为一名工匠。您认为自己的游戏中哪一部分适用于这一称呼？
小岛秀夫：游戏是拿来使用的，你对于它们的印象和评价，都源于使用的过程。因此我们这些游戏开发者并非“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创作者。我自然也想要触动玩家，但在游戏这种互动体验中，始终要以玩家为先。游戏同样是一种工具——必须要使用才行。只有使用之后，才能被玩家接受：像艺术家一样任性是不行的。在我们这行中，如果做出来一款没人能玩的游戏，肯定不行。这就像一款没人能喝的茶一样，仅有吸引人的美术风格是不行的。因此，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这些游戏开发者其实是工匠。
当然，完全可以兼顾两者：既做出一款可玩、可“使用”的游戏，同时在这些限制下注入自己的个性和艺术精神。如果玩家拿到游戏后很享受操控，在此之上又认为其极具艺术性，当然很好。但一定要意识到，游戏并非绘画。没人想要一把没法切东西的刀，对不对？设想一下，你打算切生鱼片，于是拿出自己的刀。如果这把刀内置了扬声器，可以播放音乐，或是有其他功能，这当然很好，但谁会买一把没法切东西的刀呢？谁会仅凭外观来买一把刀呢？没人会这样做。
——最后，请您谈谈对未来的展望，下一部作品是怎样的？
小岛秀夫：我的下一个项目……好吧。（笑）说起来，我想做一款所有人都会想要的东西，能满足很多人的需要。



所有人都会想要的东西
——会是一部续作吗？
小岛秀夫：会吗？其实……（笑）我其实还想做一款冒险游戏。但估计销量不会很好。一款照相级别写实画面的冒险游戏，听起来也不错。
——是否算是回归拍电影的梦想？
小岛秀夫：不，不一样。作为游戏开发者，这是100%的数字化过程，从头至尾都是由我们创造的。从这点上看，我们的工作和动画很相近。但真人影片的拍摄是现场进行的，因此有不可预期的因素存在。拍摄当天，可能会下雨，或是光线极佳。这些超出我们掌控和能力范围的事情，在电影行业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从这层意义上看，我很嫉妒从事电影行业的人，或者应该说，我很羡慕他们。如果将这种心态带入游戏，我认为最终会变得极为不同。因此我对照片级写实的CG画面毫无兴趣。对我而言，这毫无魅力。
——最后，请您为Nice Games杂志的读者说几句话。
小岛秀夫：有不少玩家从MSX平台的作品开始，一直追随我至今。只要有他们在，我就不会停止制作游戏。就说这些吧。（笑）
——感谢您抽时间接受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