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Moonlight Till Dawn

云谷鹤峰

Frankie & Johnny

Prologue



“我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间屋子里。”-约翰尼[1]



我已经记不清楚德彪西[2]的月光[3]是在哪一个场景出现的了，也许它本就散落在这部影片的各处，时不时在耳边浮现，串起了这个实在不算是复杂的爱情故事。但当在原声里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关于这部电影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浮上眼前。弗兰基与约翰尼的爱情故事就像这首曲子一样，无比温柔地展开，虽然亦经历了不少坎坷，终究迎来了一个温暖的结局。



这是两个普通人的爱情故事，无外乎有人将之翻译成《现代爱情故事》。约翰尼是个刚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男人，而弗兰基则是个餐馆的女侍应生。约翰尼来到弗兰基工作的餐馆找工作，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位不受俗世眼光所缚的餐馆老板，并获得了一份厨师的工作，两人也便随之成为了同事。这间小餐馆并不算大，日复一日的工作中，男人注意到了女人，女人也注意到了男人，虽然联结两人的只不过是偶尔交错的视线，但正是在这一次次碰撞中，他们渐渐意识到了彼此的存在。



四十上下仍旧单身的人，似乎已经成为了爱情这个证券市场里跌破发行价的垃圾股，更别提像约翰尼这样刚刚出狱的男人、或是早已过了豆蔻年华，却仍旧做着一份女侍应生工作的弗兰基。抛却了一切好莱坞浪漫爱情故事惯常的人物设定后，这一对不再年轻、不算优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女，究竟要如何走入彼此的生命？更重要的问题是，这样一份跳出了你我固有期待的爱情，是否仍能触动这些已经习惯了银幕上大火快炒烹制出来的快餐爱情呢？

Johnny

“现在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是个厨子。她是个女服务员。他们相遇了，但是并没有什么关联。只不过她注意到了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点。而他也注意到了她。他们彼此都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他们做爱了，而也许在这一整夜里，他们忘记了那一千万个让人们觉得“我不爱这个人、我不爱这个人、我不知道－”的事情。不同的是，一切都很完美，他们也很完美。一切就是这样了。只不过现在，她开始忘记那一切，而不久之后，他也终将忘记那一夜。”－约翰尼



约翰尼是这对爱情关系中看似强势的一方，如果一定要将两人做一个简单的对比，那么不论以餐馆这个两人共同工作的地方，还是以弗兰基自己生活的公寓为基点，约翰尼都是那个从外部闯入的角色，他自己的背景故事并不算复杂，妻子孩子因其入狱而离他而去，只留下人至中年的约翰尼独自漂泊，我们甚至都不清楚他究竟是犯了怎样的罪责才最终锒铛入狱。但显然这些都不是故事的重心，约翰尼就像一个天外来客般闯入了弗兰基的工作与生活，也像一个侵略者般摧枯拉朽地想要将弗兰基的原有生活模式彻底摧毁。



驱动他的，也许可以视为所谓的“一见钟情”，但如果我们仔细聆听他的话，应该会意识到，在这个年纪，他所追求的只是一份平凡而正常的爱情，他已经折腾地够多了，不愿再多浪费自己多一分的人生，也许是牢狱之灾让他得以认真地反省自己的生活历程，也许是弗兰基点燃了他想要抓住幸福的冲动，无论如何，我们看到了拿到工作机会后兴奋地向路人宣告的他，在工作中手舞足蹈如同表演的他，以及那个为了爱情卸下一切伪装与“自尊”，勇敢前行的他。



约翰你身上最打动我的，并不是他在追逐爱情过程中的勇敢与坚持，反倒是他对于世事透彻的洞察，尽管两人凭着本能开始了最初的接触，也在第一次约会后同床共枕，然而横亘在他与弗兰基之间的问题要远超他想象。弗兰基过往情感经历阻碍着她拥抱新生，也让她选择了避免一切沟通。如果只是凭借着一股稍纵即逝的热情，也许约翰尼会在几次碰壁之后便鸣金收兵，但他清楚地知道，在了解弗兰基抗拒这段关系的真相之前，说放弃还太早。他不断地逼迫弗兰基与自己沟通，强迫她跳出自己的心理舒适区、跳出自己既有的生活半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她无所依靠，而是想让她能够直面自己的恐惧、那段阻挠她重新去爱的过往经历。在某层意义上，倾听者的身份，让他承担了弗兰基心理医生的职责。

而在一段爱情中，我们不正是彼此的心理医生吗？当我们不去倾听对方心底对过往的恐惧时，也就不可能知晓两人将携手向何往。约翰尼对于未来有着清晰的期望，他也清楚这同样也是弗兰基的愿望，然而当恐惧蒙蔽了弗兰基的视野，让她所在自己的安全屋内任凭外面洪水滔天时，一次次破壳而入去挑战这份对于人类的恐惧的不仅仅是弗兰基自己，还有约翰尼。直面自我的恐惧也许已经很难，而面对他人的恐惧，也许与“知其不可而为之”也没有几分距离了。看着约翰尼一次又一次地败在弗兰基过往伤痛的幽灵手下却又越战越勇的样子，我们除了一声叹息之外，也感受到了驱动他行为的，绝非简简单单的“一见钟情”，而是包含了他在人已不惑之际积累而成的，对于人类行为的洞察力，以及在意志层面的坚定。



他清楚爱情不是一条单轨铁路，最终成型的感情一定要靠弗兰基走出自己那一步，但他同样清楚，如果自己只是等着弗兰基战胜自己的恐惧，那么这份爱情就会在无尽的等待中逐渐枯萎，所以他像一个暴君一样，不断冲破弗兰基的物理防线与心理防线，从餐馆到公寓，再到将她逼进洗手间，约翰尼一路前进，弗兰基则一路后退。然而当弗兰基已经完完全全地在两个层面皆无路可退之际，约翰尼却选择了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门口，准备迈步离开。如果最终弗兰基没有拉开门，也许这段爱情就会在此戛然而止。然而对于约翰尼而言，这个结果也许并不算坏。如果弗兰基不能自己迈出这一步，即使两人勉强生活在一起，在他们的生活中也不会再有结尾那温暖的阳光，而只会继续两人之前的那种无尽的“追逐”，而约翰尼清楚，那并非他自己，亦非弗兰基所期望的生活。



约翰尼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他不是拯救人类的英雄，也没有为人类做出怎样的贡献，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过着自己平平凡凡的日子，但在追求自己幸福的过程中，他却毫无疑问“拯救”了一个被过往幽灵所困的孤单灵魂，同时亦由此改写了自己的命运轨迹。而正是这个普通人，反而更让人感到亲切，毕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我们更应该做彼此的英雄，不是吗？

Frankie

“我怕。我很害怕。我害怕孤独，我害怕不孤独。我害怕我自己的样子，害怕自己未曾变成的样子，害怕我会变成什么样，也害怕自己变不成的样子。我不想做着这份工作过完后半辈子，但又不敢离开。我真的很累，你知道吗，我已经怕到精疲力尽了。”－弗兰基[4]



相比约翰尼，弗兰基是个更为复杂的人物，在上一段感情中经历了暴力虐待并导致流产后，她选择了独自一人生活，虽然也曾在邻居乃至同事的帮助下进行了几次相亲，但终究未能结出果实。想想也是，如果没有约翰尼那样的毅力，也许没有一个人可以坚持到真正去了解她的痛苦，便会早早打了退堂鼓吧。与约翰尼相似，在两人相遇之时，她同样处于人生的谷底：如果说离开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只会在身体上留下一些尚可愈合的伤口，那么因为暴力而失去继续生育的能力，对于她来说就像截断了一切通往世俗意义上家庭的可能性。结婚生子两个词似乎总是绑在一起，能够像约翰尼那样跳出“传宗接代”思维，勇敢说出“不能生，就领养一个孩子”的男人又有几个？



弗兰基对约翰尼的抗拒并非对于爱情的抗拒，纵有千般迟疑，她最终接受了约翰尼的邀约，精心打扮一番，与他共度了美好的一晚，但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却是难于登天。这一切与其说是源自虐待以及流产，不如说是对于自己的失望，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失去的最为珍贵的东西，并非生育能力或是对于爱情的信仰，而是两个字：“自信”。她并非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仍然有支持她的同事和邻居，但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并不能取代对于自己的信心。在约翰尼出现之前，她的生活一直处于静止状态，她对于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模样，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在结束上一段关系之后，她已经陷入了对于自己能否拥有尘世幸福的质疑之中。然而除却这一分信仰，生活又将如何前进？没错，不论我们怎样活着，生活都要继续，然而“继续”并不等同于“前进”。当弗兰基不再去付出努力，只是随着生活的惯性日复一日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时，时间于她而言，与静止又有什么区别？也许唯一的区别就是，生活本身并未改变，她却不断衰老。



约翰尼的出现，打破了这一潭死寂，一切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她再一次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出现在他人的视线内，但对于这一次他能够坚持多久，弗兰基也经历了从毫不在意到不断质疑、再到最终受到触动的整个过程。对于弗兰基而言，约翰尼最初不过是另一个适龄的恋爱乃至婚姻对象罢了，唯一能将两人联系到一起的，不过是条件的相仿：同样进入中年，同样单身。在约翰尼发起追求后，她虽然最终接受，也终究只是将其视为一段露水情缘，并未想过这段感情能够开花结果。在约翰尼进一步侵入她的私人领域、打破她已成自然的生活轨迹后，她最初感到的是无比的愤怒。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如此执着地想要改变自己，更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是如此惧怕改变。约翰尼契而不舍的追求并不是让她感到愤怒的真正原因，让她难以直面的是，自己对于生活的回避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而在这层逃避之下的，是对于自己的不信任。

她不相信自己值得拥有爱情，不相信自己能够步入婚姻，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幸福，所以她便止步于这一切之前，以免不小心误入了不属于自己的地盘，最终如上次一样不得不狼狈退出。在弗兰基的心里，她已经暗自将这个世界进行了划分，圈出了属于自己的领域与人生半径，在这个圆圈之外的部分，她既不相信、也不关心，更不愿涉足。然而约翰尼就这样出现了，他拉着她、推着她、领着她，要她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里的风景，但她能做的也只有将自己一次次锁在自己的窝里。也许正如弗兰基一样，真正让我们无法走向幸福的，并非任何外在因素，而正是我们自己。当我们给这个世界强行插上一个禁行标志后，远处的风景便永远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永远不能美梦成真。



没人知道弗兰基最后为什么会打开那扇门，在约翰尼即将步出公寓的最后一刻，向他递出一根牙刷，说道“你要牙刷吗，蓝色的没人用过。”也许是在被约翰尼逼到最后一刻的她，终于得以直面困扰自己的真正幽灵：对于幸福生活的恐惧；也许是这曲电台DJ被约翰尼电话所触动而为他们两人点播的《月光》，让她内心构建的坚固高墙瞬间崩塌；无论如何，打开洗手间门的她，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就像走出了禁锢自己的最后一个囚笼。更有趣的是，这扇开启的门，并非她关上的那一扇面向卧室的门，而是洗手间面向公寓大门那一侧的门。约翰尼并未料到她会从这里出现，愣了半晌，也许这一次，终于轮到弗兰基走出超乎约翰尼意料的一步了。

Love

“我知道我没法让那些坏事变得就像未曾发生过。你说的对，我做不到。但当那些坏事再发生时，我会在你身边。”－约翰尼



与音乐剧版整台演出只有男女主角两人及一个卧室的场景不同，电影版的改编并未限于这两人，除去弗兰基与约翰尼的爱情故事，影片还将所有在音乐剧中提及的人物作为次要角色添加到了剧本之中，这固然源自两种艺术在形式层面的区别，却也在另一层意义上丰富了整个故事的深度。在两人工作的餐馆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等、他们也有着个字不同的生活方式，既有终生未嫁的女侍应生，也有喜欢一夜情的女侍应生；也有追逐自己写作梦想，最终离开了这家餐馆的黑人厨师，也有只顾与女朋友煲电话粥，甚至连餐馆中有人发病倒地也不以为意的黑人小伙；而那位逝去的年迈同事，更是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弗兰基开始正视约翰尼对自己的追求，也正是在参加了她的葬礼之后。这些角色如同镜子一般映射着弗兰基与约翰尼的生活，既影响着主角的行为，也为这部影片所描绘的普通人爱情故事添上了一层必不可少的语境。



正如影片末尾弗兰基打开窗子望向对面的楼宇时，看到的每个家庭在拂晓时分的睡姿各有不同一样，对于每个人而言，生命的内容都有所不同：有人更加在意爱情，有人更加在意事业，也有人将全部身心放在了家庭上。即使是对于爱情而言，每个人也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有人开放、便有人保守、有人幸福、便有人孤独，既有大多数人视为理所应当的异性之恋、亦有如同弗兰基的邻居提姆[5]那样的同性之恋。不论事业或者爱情，也不论是哪种爱情，我们在其中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们回头看弗兰基之前的生活，似乎也并不算太糟，虽然工作不算精彩，总也有一群相亲相爱的同事，即使是下班后，也常在一起运动。虽然没有爱人，也有像提姆这样堪比亲人的邻居兼好友。然而这些人与约翰尼所扮演的角色都有所不同，他们并不会与她天长日久地生活在一起，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逼着弗兰基去面对自己内心的困境，也许每个人都想要推着她走出目前停顿静止的生活状态，但在面对一个身心承受过如此沉重伤害的人时，他们是完全无能为力的，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于弗兰基而言，并不像约翰尼这样重要，但我更愿意相信除非你如约翰尼一样有着想要与弗兰基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强烈愿望，否则是绝不会愿意承受弗兰基这一次又一次的逃避以及拒绝的。



这并不是说爱情便是灵丹妙药，如果我们跳出这个虚妄的概念，去仔细审视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应该看到他们在最终坦诚相待，放下胸中块垒后得到的成长。也许约翰尼最初只是想要追求一份稳定的爱情与婚姻、在出狱后重头再来，但我相信在经历了这次分外艰难的洗礼后，他自己会认识到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构建的不易、并分外珍惜弗兰基最终的认同；而弗兰基则终于摆脱了前任暴力对待所留下的心理阴影，重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在这份关系中，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固然最终合流，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抛却一切隔阂、封存所有痛苦，突破自我划定的界限，执手共同走入人生下一阶段的决心，以及在这决心背后，两个人心智的成熟。

Epilogue

“我三十六岁了。”－弗兰基



导演加里·马歇尔[6]并没有采用外百老汇[7]原始音乐剧版本的两位主演，而是启用了阿尔·帕西诺[8]和米歇尔·法伊弗[9]这两位好莱坞外貌气质均称得上一流的明星，两人也终于在《疤面煞星》[10]十年后再度携手出演情侣。这一决定曾引起原版音乐剧演员的批评，认为两个外型如此出众的演员并不适合出演两个如此平凡的角色，如果弗兰基拥有法伊弗的外貌，绝不会三十余岁仍在当侍应生。这种评论虽然赞美了法伊弗的容貌，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偏见呢？帕西诺与法伊弗固然容貌出众，但在两人的表演中，这不过是一个让人们感到愉悦的加分项，如果他们不能以自己的表演还原两名角色的心理状态，纵使容貌再出众，也无法让这部电影如此动人。在最后一幕里两人神情的变化、简短而耐人咀嚼的台词，乃至举手投足之间的意味，都足以让人回味再三。



与十年前刚出名不久尚未确立自己表演地位的状态相比，此时的法伊弗在选择影片时已经有了较大的自主权，出演这部影片也是为了与帕西诺再度联手而宁愿自降片酬。与《疤面煞星》[11]中那个吸毒成瘾的毒贩老大的妻子形象相比，弗兰基的平民气质并没有因被她的容貌所掩盖，不论是挑选约会着装时的不甚自信、还是将自己闭锁起来时的狼狈模样，都让人感到弗兰基很像是生活中真实可见的普通人。而帕西诺这位甚少出演爱情片的演员，也奉献了其演艺生涯中最为普通的一位角色，约翰尼这个人物在出身上延续了《疤面煞星》中托尼·蒙大拿[12]的外来者身份，但那有些碎嘴、又有点不着调，认真起来却让人感到无比温暖的个性，却让这个人物彻底跳出了帕西诺在观众脑海中那根深蒂固的黑帮老大形象。



这就是弗兰基与约翰尼的爱情故事，写到这里我终于想起了那曲《月光》最后出现的位置，也记起了伴着晨曦，在弗兰基眼中这个世界的美丽。爱情之可贵，就在于它可以发生在任何两个普通人之间，你不必一定要成为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也同样可以收获属于自己的爱情。不论禁锢你的囚笼是出自自己之手，还是来自过往的经历，只要你能够像他们两人一样，勇敢打开那扇门，相信我。


爱情就在那扇门后面等着你。

[1]: Johnny

[2]: Claude Achille Debussy

[3]: Clair de Lune/Moonlight

[4]: Frankie

[5]: Tim

[6]: Garry Marshall

[7]: Off-Broadway

[8]: Al Pacino

[9]: Michelle Pfeiffer

[10]: Scarface

[11]: Scarface

[12]: Tony Monta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