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黑暗骑士》三部曲(The Dark Knight Trilogy)和漫威(Marvel)漫画宇宙改编的一系列电影登上大银幕,超级英雄漫画(Superhero Comics)再一次回到大众视野之中。自1936年第一位超级英雄“钟表侠”(The Clock)以蒙面侦探的身份登上《幽默专栏》(Funny Pages)以来,超级英雄漫画已经走过了78载的岁月。在这段并不算短的时间内,超级英雄漫画这种艺术形式从报刊角落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连环漫画(Comic Strip),渐渐成长为足以与文学作品分庭抗礼的图画小说(Graphic Novel),然而这一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超级英雄漫画从诞生到成熟,亦步履蹒跚地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
在1930年开始的经济大萧条以及紧接着发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1939-1945)期间,超级英雄漫画迎来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次大规模发展,史称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1938年6月,超人(Superman)在DC漫画(DC Comics)的前身动感漫画(Action Comics)第1卷中首次登场;1939年5月,蝙蝠侠(Batman)在侦探漫画第27卷(Detective Comics)中上演了处子秀;1941年3月,漫威(Marvel Comics)的前身时代漫画(Timely Comics)则出版了《美国队长漫画》(Captain America Comics)第1卷。这些超级英雄的出现,既承载了在经济大衰退中艰难维生的大众对于英雄人物的渴求,也与二战期间政府的政治宣传密不可分,“美国队长”这名超级英雄在创作之初便是以军队培养的超级战士身份出现的,其最重要的作用也是在战时宣扬爱国主义精神,符号化角色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压倒了人物性格。
随着美国陷入越战(1955-1975)中不能自拔以及冷战的持续(1947-1991),政治冲突、社会问题(毒品、酗酒、环保)等题材开始重新回到超级英雄漫画中来,许多超级英雄漫画甚至以对社会问题的处理作为主要卖点进行宣传。这一短暂的趋势最终为漫威的《神秘的X战警》(The Uncanny X-men)和DC漫画的《新少年泰坦》(The New Teen Titans)中角色复杂性的进一步深化所取代,传统的超级英雄形象渐渐难以在这个日趋复杂、高速发展的时代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惩罚者”(The Punisher)、“金刚狼”(Wolverine)、以及弗兰克•米勒(Frank Miller)重启的“夜魔侠”(Daredevil)为代表的一大批“反英雄”(Anti-Hero)开始出现。脱掉高大全式的外套后,这些角色不再是有志于打击犯罪的正义之士,伴随着超级能力而生的,是日趋沉郁、阴暗、甚至融入了些许反社会倾向的人格,这十余年(1970-1985)也由此被称为超级英雄漫画的青铜时代(The Bronze Age)。
经历了三个时代的进化后,超级英雄漫画走到了一个拐点,作品主题愈发成人化、对深层次人物性格的开掘,与现实生活的日益交融等等特征,以及诸多“反英雄”的出现都让这一品类慢慢脱离了以超人为起点的,传统意义上的“超级英雄”。1986年,随着弗兰克•米勒(Frank Miller)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与阿兰•摩尔(Alan Moore)的《守望者》(Watchmen)两部作品的推出,“超级英雄”这个概念终于得到了一次暌违已久的反思,愈发黑暗和成人化的题材不仅引起了整个超级英雄漫画产业的效仿,深刻的主题、独具开创性的作品结构和漫画技法更是让漫画第一次得以与文学并肩而立。图画小说(Graphic Novel)这一概念自此开始慢慢成型,超级英雄漫画也藉由这两部开创性的作品大步迈入了现代(The Modern Age)。延续着其上三个时代的命名,自1986年至今的这一时代也被称为黑铁时代(The Iron Age),为了凸显这一时代漫画整体风格的黑暗与冷峻,亦有人称之为超级英雄漫画的黑暗时代(The Dark Age)。
如果说《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是对超级英雄概念的一次重构,《守望者》便是一场对其毫不留情的解构。廉颇老矣的蝙蝠侠尚能在罗宾(Robin)和绿箭侠(Green Arrow)的协助下维持哥谭城的秩序,守望者们却几乎在人类永无休止的自相残杀面前束手无策,也许正如摩尔所说,他对人类本性的看法本就比米勒更加悲观。在创作完成《守望者》几年之后,摩尔因版权问题与DC漫画不欢而散,转而成为一名独立作家,开始了多样化题材的写作,这部作品也成了他笔下超级英雄故事的绝响(其后的《蝙蝠侠:致命玩笑》(Batman: The Killing Joke)主角并非蝙蝠侠,而是小丑);又或者,他在《守望者》中所想要描绘的,本就是这世界上属于超级英雄的唯一一个合理的结局。
再来看“警察”这一半,超级英雄将自己的奋斗目标列为打击犯罪,这样就与警察的职责产生了重叠。为了凸显超级英雄的主角地位,自然不能让他们处理现实生活中普通一警所处理的案件,于是漫画家们创造了诸多风格各异的超级恶棍(Super Villain),超级英雄与超级恶棍之间永无休止的斗争也由此成为了整个超级英雄漫画产业持之以恒的母题。然而“警察”本是社会为了维持正常秩序自受其监管、规范的民众内部产生的行政体系,其组织化的存在状态及其组成者的身份基础,决定了它的行为规范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代表了民众集体利益。由此可见:“志愿”和“警察”两个词背后的动机是存在决定性的差异的,前者的出发点是个体,而后者的出发点是集体。当个体意志与集体利益相洽之时,集体不会质疑个体的所作所为,正如蝙蝠侠打击犯罪为所有哥谭市民所支持,然而当个体意志跃居集体利益之上时,所谓的“义警”一词便回归了其最初的含义:“动用私刑者”。莫要忘记,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动用私刑者”,可是臭名昭著的3K党(KKK: Ku Klux Klan),而这一每名超级英雄都必须面对的身份困境,也正是对其行为动机的自我拷问。
架空历史中《新先驱者报》的一版,超级英雄概念在彼时的窘境正如漫画中所刻画的一样。
在超级英雄漫画迈入现代之前,这个至关重要的身份困境,偏偏很少有作者在创作时触及。《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极具开创性地将这份困惑放在了读者眼前进行讨论,并以无能的政府、缺位的法律、颠倒黑白的媒体以及民众内心深处的暴力倾向为蝙蝠侠的行为提供了一份足够具有足够正当性的辩护词。其作者米勒次年的另一部作品《蝙蝠侠:第一年》(Batman: Year One)亦继承了前作的思考,通过展示蝙蝠侠这个超级英雄身份的形成过程,将初出茅庐的韦恩对这一困境的思考摆在了读者眼前。也许超级英雄的存在本身,亦是普通人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一个情绪出口,正如中国人普遍喜欢读武侠作品一样,他们并不仅仅热衷于其中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而是渴望能以体系之外的力量来扭转社会不公平的现状。米勒的思考虽然是对超级英雄概念的重新审视,其最终目标,仍然是为其找到合理的解读角度,摩尔则如同绝不妥协的罗夏一样,将赋予超级英雄漫画存在合理性的每一层面具都撕了个粉碎,而实现这一目标所依赖的,正是跳出传统叙事理念的全新叙事架构。
报摊老板伯纳德既是普通民众的最佳代表,又代表着媒体,甚至可以说每日卖报读报的他,本身就已经成为了媒体的一部分。但更为有趣的,是他对于媒体报道深信不疑的态度,每一篇报纸都会给他带来新的谈资,他扮演着布道者全知全能的角色,却只会如复读机一般重复着报纸上的言论。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在末日来临之际,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每日在其报摊阅读海盗漫画《黑货船怪谈》(The Black Freighter)的少年伯尼。在出场不多的伯纳德身上,摩尔以白描的手法将人们的偏听偏信,毫无独立思考判断能力的愚昧与面对危险时自然而然的英雄举动混合在一起,从反方向质问着以法老王为代表超级英雄们自以为是的行为。在第十一章结尾处摧毁半个纽约城的浩劫中,所有在纽约街头出现过的普通人,都被卷入这场灾难之中,不幸殒命,未能活着进入新世界。民众或许愚昧,但在这愚昧中亦有着与超级英雄相比不遑多让的英雄举动存在,那么牺牲这些民众,又是否是正当的?牺牲一部分人以拯救另一部分人,是否是正义的?超级英雄们在掌握了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之时,是否侵犯了如伯纳德这样的普通人最根本的生存权利?如果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么作出这个错误决定的超级英雄们,与毫无独立思考能力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
架空历史中的尼克松在得知热核战争即将摧毁整个美国东海岸后,仍然选择了按下按钮。他与纽约街头生活的人构成了《守望者》漫画中普通人类的两个极端,也象征了人类残暴本性的终点所在。
将文学技法运用在漫画的叙事中仍然是一种对其他艺术形式的借鉴,摩尔与戴夫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想要创作一些只能在漫画这种图文结合的艺术形式中运用的独特创作技巧,进而打造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这也是为什么对自己作品改编的电影,摩尔的态度总是拒不参与、拒不指导、拒不承认的三不原则。在他眼中,不论《来自地狱》(From Hell)、《非凡绅士联盟》(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V字仇杀队》(V for Vendetta)还是《守望者》,都是自己倾注了大量心血的作品,其核心价值也并不仅仅在故事层面,而是更多地蕴含在作品的叙事结构及其采取的大量漫画技巧之中,但这些技巧,恰恰是极难以影像的方式进行改编的。事实也如其所料,不论是2006年上映的《V字仇杀队》还是2009年上映的这版极度忠实于原著的《守望者》,都远未能达到原著的高度。然而这无法以影像形式改编的技巧,恰恰是《守望者》这部作品的核心:以图像形式呈现的文学技巧。
第五章第14页。
除了无处不在的对称,将文学作品中的隐喻、象征、双关等种种技巧进行图像化,亦是《守望者》独特的创新之一。隐喻在整部作品中随处可见,每一章的章名本身即是对其内容的极简总结,而在每一章的结束之处,摩尔也会挑选与章名相关的一句话作结,此外,每一章中页均会出现大量与章名相对应的细节。如第十章的章名《两名骑者将至》及结尾的来自鲍勃•迪伦《守望塔沿线》(All Along The Watch Tower)的一句歌词:“城外远处,野猫低吼,两名骑者将至,狂风开始咆哮。”既象征着夜枭二代和罗夏揭开了幕后真凶就是法老王这一调查进程,也直接对应了本章最后一页,两人于南极的茫茫雪原之上逼近法老王基地的一幕。此外,篇章页上的空军一号和二号、第一页中士兵口中的“总统及副总统即将到来”以及第二页第6、7格中车上的两名乘客均是对两名骑者的隐喻、本章中《黑货船怪谈》里出现的“放债者”及其情人又是两名骑者,这部“画中画”的主角甚至亲口说了一句:“两个身影骑马而来,回去也必须是两个。”如果将这句话与最终章丹尼尔与罗夏来到南极基地,离开时却变成了丹尼尔与劳芮这一点联系起来,也不由得让人一声叹息。
第八章的标题页,值得注意的是三个万圣节之夜出来讨要糖果的孩子身上的装扮。为首打扮成幽灵的孩子,衣着极像兜帽判官,右侧的孩子则是海盗装束。
当然更为可悲的,还是未能抓住《守望者》精髓而盲目跟风复制的大量肤浅作品。以两部杰作开启的现代超级英雄漫画,却未能在其基础上继续创新,不免令人遗憾,不过也许这正是《守望者》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的价值所在。离开主流漫画界之后,摩尔成为了一名独立漫画家,其作品取材越发广泛,既有涉及美国中央情报局内幕的政治题材作品《重见天日》(Brought to Light),也有挑战情色漫画的《迷失女孩》(Lost Girls),更有取材自“开膛手杰克”的历史题材作品《来自地狱》(From Hell)。虽然因为远离超级英雄漫画这一题材以及独立出版的受众有限,这些作品并未取得如《守望者》一样的成就,但其品质仍保持了摩尔的一贯水准。
第十章最后两格,鲍勃•迪伦的歌词配合末日时钟的最后一次倒数出现,同样应和了本章标题。
如果说《指环王》(The Lord of the Rings)所探讨的是权力的腐化,那么《守望者》所关注的,便是权力的滥用。冷战的时代已经过去,《守望者》中所描绘的热核战争似乎距离我们也相当遥远,甚至“英雄”这个概念也只存在于漫画、电影之中,在生活中难以见到了。但摩尔所提出的种种思考,却并不过时,只要这世界上仍然有强权与弱者之别,“谁来监管守望者?”这句话便应永远刻在我们的脑海中。
整部作品作画部分的最后一格,摩尔写下了意味深长的结束语,这句话背后,是与第一章第一页第一格对应的笑脸徽章,只不过这次粘在上面的不再是血迹,而是番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