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ant in Your Camera

云谷鹤峰

Marvels


Prologue


在1995年的《太空之城》(Astro City)及1996年的《天国降临》(Kingdom Come)之前，便已经有一部漫画采用了平民视角来描绘超级英雄世界，它的名字便是1994年的《惊奇》(Marvels)。没错，看名字便知道这不再是一部DC漫画(DC Comics)，而是来自其竞争对手惊奇漫画／漫威(Marvel Comics)。虽然这三部选取了相近视角的作品来自不同的漫画公司，但抛开公司分野端详一下其创作者，便可以看到这一整套创作思路的由来，是与作者库尔特·布系克(Kurt Busiek)和绘者亚历克斯·罗斯(Alex Ross)两个人密不可分的。布系克的《太空之城》延续了其在《惊奇》中所确立的平民视角，并进一步将之与超级英雄视角、反派视角结合，讲述了一座城市的故事；罗斯则不仅为《太空之城》绘制了封面及人物设定，还包揽了《惊奇》与《天国降临》的全部作画工作，他那偏向写实的画风与这一特殊视角下多所涉及的现实世界契合地恰到好处。


《惊奇》这部作品选取了一位普通记者菲尔·谢尔顿(Phil Sheldon)的视角，自1939年二战即将把美国拖入泥潭开始，绵延数十年直至1970年代菲尔退休为止，将众多惊奇漫画旗下超级英雄与反派，如火焰人(Human Torch)、X战警(X-men)、神奇四侠(Fantastic Four)、复仇者联盟(Avengers)、哨兵(Sentinal)等起源故事熔铸在同一部作品中，并这些故事进行了二次创作。整部漫画中的超级英雄形象与《天国降临》类似，选取了这些人物在白银时代(Silver Age)的样貌与设定，浓浓的复古风格与罗斯的写实画风结合所带来的奇特质感，让这部漫画从视觉层面便已然与众不同。但真正让这部作品于同辈中脱颖而出，并直接启动了两位主创布系克和罗斯的职业生涯的，正是其独特的平民视角。

Eyes of the Camera


在《惊奇》之前，超级英雄的视角主要集中在超级英雄本身，至多偶尔转到反派角色或超级英雄身边的几名角色身上，鲜少触及与超级英雄并无直接关联的平民，叙事轨迹也是依照超级英雄的冒险经历而展开的。这种写法自然能够将最为精彩的战斗场面、探案过程容纳其中进行详细展示，但终归存在一个严重的限制：被观看对象与观看者之间的隔膜。不论如何描绘超级英雄褪下紧身衣后的平民生活，这部分叙事的分量往往严重不足、其存在意义也大多是做为战斗之间的轻松调剂，作者并不会在其中过多地融入现实世界的规则。毕竟读者对超级英雄漫画的期待，大多还是以惊心动魄的战斗为主，以现实世界生活为主轴，完全从平民视角探讨超级英雄的出现对人类社会产生的影响、人类社会对待超级英雄的态度分别、人类应如何与超级英雄共存，不仅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主题，在彼时，也是一个尚未有人从这一角度去涉猎的主题。


与其将《惊奇》称作一部超级英雄漫画，倒不如说这本书是菲尔这名摄影记者的一本自传。从年轻时起，菲尔的梦想便是远赴欧洲拍摄二战，成为一名战地记者。然而随着火焰人被其创造者菲尼亚斯·霍顿(Phineas Horton)带上历史舞台，菲尔发现自己所面对的战争，已经从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变为了被其称作“惊奇”的超级英雄与超级恶棍之间的战争。菲尔对这一切感到震惊、迷惑、恐惧，他面对“惊奇”时所产生的情绪波动，正是一般人在面对超出自己想象力及能力范围的事物时，都必然会感受到的情感曲线。这条曲线和超级英雄与人类社会的融合过程相对应，换言之，人类与超级英雄的关系贯穿了菲尔的一生。


火焰人与潜水员(Sub-Mariner)的出现让菲尔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巨大变化，他甚至将之称为一个新时代的降临。面对这个新的时代，他最初的反应是很自然的惶恐不安，甚至为此推迟了与女友多丽丝(Doris)的婚期，因为他自认身为凡人的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这些“惊奇”对抗以保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然而随着超级英雄的数量愈发增多，以及这些超级英雄站在自己所属国家的立场上对纳粹宣战，菲尔耶渐渐放下了面对这巨大能力时所必然感到的自身渺小，以及随之而来的不知如何自处。他开始明白，超级英雄并不是仅仅出现一时、倏忽便会消失的现象，而会一直与人类社会共存，将脑袋埋在沙子里祈祷超级英雄的消失与鸵鸟并没太大区别。他应该做的，是正视这些人的存在，并拿起自己的相机，以一名专业战地摄影记者报道战争的态度，如实记录这场愈演愈烈的超级英雄大战。人类在面临新事物的时候，总会依照自己的生活惯性产生一种抵触情绪，但在新事物逐渐变为常态时，也会渐渐将其纳入自己的认知体系的一隅，进而视之如常。菲尔同样如此，在因报道一场超级英雄大战而遭遇事故失去左眼后，他终于放下了心结，坦然与女友迈入婚姻殿堂。


菲尔的整个职业生涯与超级英雄密切相关，报社之所以为“超人”(Superman)、“撒玛利亚人”(Samaritan)、“蜘蛛侠”(Spider-man)等诸多超级英雄选为其秘密身份的工作地点，自然是由于其接收各地信息的便捷程度。反过来看，这份职业也让菲尔站到了全人类离超级英雄最近的位置，得以在旁人无法企及的距离观察他们，换言之，他对超级英雄的态度，与全人类对超级英雄的态度存在正相关。蜘蛛侠真身彼得·帕克(Peter Parker)所在号角日报(Daily Bugle)的老板J·乔纳·詹姆逊(J. Jonah Jameson)则代表了以报纸为主的媒体对待超级英雄的另一种态度：视超级英雄为敌，不计代价将一切罪名加诸其身。菲尔与乔纳代表了人类理性层面对待超级英雄的矛盾态度，这两人固然不像一般民众那样对他人的意见盲从，却仍持有明确的倾向性。有趣的是，乔纳靠着彼得拍摄的蜘蛛侠照片将号角日报大卖特卖，但他对超级英雄的态度是完全否定的；菲尔虽然因为超级英雄之间的争斗失去了一只左眼，却勇于站出来为这非我族类的一群人辩白。而对这一反差的描绘，恰恰是唯有通过平民视角方能得以充分展示的，人类相对超级英雄而言的复杂性。

Not Worth It



虽然以“美国队长”(Captain America)为首的“惊奇”们得到了主流社会的认同，并被视为超级英雄，但以泽维尔教授(Professor Xavier)为首的X战警则被人类视为异类。如果说复仇者联盟、神奇四侠是与人类完全割裂的超级英雄形象，X战警则以其变种人(Mutants)身份成为了介于超级英雄与人类之间的一种存在。他们相较人类的特殊性并不在超出人类极限的能力，而是与人类的“相异”。被视为人类进化下一阶段的变种人，不再是凌驾于人类之上、只供人类仰望的半神，而是源自你我、却不同于你我的少数族类。人类与变种人的关系相较人类与超级英雄的关系，更为具象，也更为复杂。如果说面对倏忽而至、降临于你我之间的超级英雄，人类还可以用类似宗教崇拜的态度去应对的话；面对源自内部异变的变种人，大多数人便走上了完全相反的极端，以类似宗教迫害的方式来加以应对。


在漫长的报道工作中，菲尔不断反思着自我，也在反思着人类的所作所为，他渐渐跳出了固有的人类平民身份及视角，得以更加客观中立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面对那个藏匿于自家家地下室的长有骷髅模样头部的女孩，他能够跳出面对自己原始的恐惧本能，意识到这小女孩的可怜与无助。虽然她最终选择了离开以免牵连菲尔受到暴民的突袭，但菲尔终究没有选择将她交给愤怒的暴民。在X战警的冰人(Iceman)被由暴民煽动的菲尔投掷的石块砸中后，镭射眼(Cyclops)口中说出的那一句：“他们不值得。”深深嵌入了菲尔德脑海，久久不能消散。超级英雄视角之下，叙事存在的另一层限制就是：超级英雄们很难对平民去做出评价，因为这种评价不仅会因群体中个体数量的过于庞大而失焦、也会跳脱超级英雄本身的思维路径与行为模式。而以菲尔这个平民的视角聚焦于其身畔的民众，我们便终于能够找到一个合理的角度来描绘世间百态了。菲尔可以不顾任何人的批评，自由地表达自己作为人类一员对这一群体的看法。


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超级英雄的拯救？在面对变种人时，我们又是否做到了不戴种族歧视的有色眼镜？菲尔反复质问着自己，也见证着人类对这些问题作出的回答。在超级英雄漫画中，人类第一次被放倒了聚光灯下细细打量。虽然我们没有超级英雄的能力，但这份脆弱却在数量层面得到了弥补。也许超级英雄们拥有击败外星侵略者的强大实力，但面对人类时，他们却是舆论上的弱者，保护人类这一行为本身便已经将他们的弱点暴露给了其所保护的对象。也许人类无力对抗外星侵略，但一个人的品格，往往是在其拥有绝对权力的时刻才能得到彰显，与获得超级能力却选择行善的超级英雄相比，人类在掌握舆论能力之后的所作所为，却不出意料地远逊前者。在遭遇危机时，我们呼喊超级英雄，然而在危机过后，我们却用尽气力攻击他们，以求掩饰我们的脆弱与无能。若仔细想想，人类对变种人的歧视，不过是将自我面对超级英雄时的无力感进行转嫁罢了，我们希望藉由这种对弱者的歧视与暴力，释放出对自身脆弱的愤怒。虽然《惊奇》是一部超级英雄漫画，但它所描绘出人性种种的残缺与不堪，却又是如此令人触目惊心。

Among Crowds


在将视角放平至平民层面后，《惊奇》完成的另一个创作思路上的巨大突破，是由描绘个体向描绘集体的转变。这部漫画并没有对任何一个超级英雄的故事做过多的纪录，即使是最后一个时期内，菲尔对蜘蛛侠被诬陷杀害乔治·史特西(George Stacy)警官一案进行的调查，也更多的将叙事空间留给了做出目击证词的各个平民。在菲尔德调查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媒体影响下，各个目击案件发生的平民那一个个盲人摸象般的推论，以及一旦仇恨被煽动起来，便如燎原野火一般无尽蔓延的集体无意识。整部作品有着大量类似的简单对话，每个人都对超级英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将这些看法整合起来，我们便得到了人类社会这个集体对于超级英雄的复杂态度。超级英雄虽然看似是这部漫画的叙事核心，其实反倒弱化为了叙事线索，这部作品真正的主角，正是以菲尔为代表的人类意识。


以往的超级英雄漫画，往往力图透过一个超级英雄面具下的那一个体的人生来折射整个社会，这一做法固然便于塑造出力透纸背的人物，但终究是对个体英雄人物经历的述说，你我虽可仰望，却难以亲近。《惊奇》却力图将你我融入其中，其所思考与讨论的问题，与其说是超级英雄与人类如何和睦相处，倒不如说是人类如何与自我的恐惧、欲望、低劣相安无事。远距离地欣赏超级英雄的内心斗争固然有趣，近距离的反思自身的道德选择，却更能震撼自我。在阅读《惊奇》时，我不止一次在内心质问自己，若是遇到菲尔所处的困境，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像他一样勇敢直面人类社会的懦弱与虚伪，还是为舆论裹挟，被集体意识所掌控而难以独立思考。这些从未被提上台面的难题将过往超级英雄漫画中善恶两分相对清晰的价值观进行了从头再造，加入平民维度与群像描绘之后，超级英雄漫画也终于超越了自我，以隐喻的方式触及了诸如集体意识、对少数群体的社会歧视等等对于超级英雄漫画而言，略显严肃的话题。


如果我们跳出漫画，去看漫画改编电影，一个类似的现象清晰可见：凡是在叙事中加入了对人类集体群像描绘的作品，往往获得了成功；而完全缺失这部分叙事的作品，往往遭遇了滑铁卢。究其原因，超级英雄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总是需要保持一个微妙平衡：两者之间既要存在一定的距离以满足人类的幻想，又要有足够的联系，让我们能够以同理心去感受到超级英雄们与我等凡夫俗子之间的关联，进而变得“在乎”他们的命运。若缺失了这一环，纵使再精彩的战斗，观众也无法将之与自己关系起来，也就无从感受到任何触动。电影如此，漫画亦如此，超级英雄作为人类创造出的艺术形象，终究是需要与在与人类的互动中体现出自我价值的，一旦这条脐带被切断，任何作品都会如同无根之花，渐渐枯萎。

Epilogue


完全以平民视角讲述的作品在这几部作品之后也不复多见，大致原因恐怕是主流漫画作品也并非对这点全无察觉，往往会在叙事中注意夹杂对人类群像的展示，而不是干瘪地通过超级英雄的第一人称或上帝视角进行全知全能的叙事。但这几部作品的独特性仍然值得我们认真思考，超级英雄与人类的关系是这一类漫画经久不衰的主题之一，但对这一主题的开掘便必然会涉及描绘对立双方。阅读《惊奇》时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1986年那部《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中对社会群像的描绘。媒体对蝙蝠侠的百般讽刺与刁难，暴民在变异人领导下的凶残行径，这一幕幕仿佛在《惊奇》中得到了完整的再现。也许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也许即使有了，人们也还会一次一次地重复从前的错误；也许，这就是人类吧。


也许，这正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超级英雄。

他们行善之举并不是为了人类、亦非为了利益，只不过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超级英雄就像是人类灵魂中轻盈的一面，剥离了沉重的权衡利益与平衡关系。超级英雄们身上寄托了我们对于公正的希冀，尤为可贵的是，这份希冀本身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因为没有人能剥夺我们想象的权利。而这也正是超级英雄与你我并无区别的唯一一点：在梦中，你我都能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