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超人、神奇女侠、闪电侠、绿箭侠、正义联盟,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列下去,DC漫画塑造了太多的英雄人物可供我们阅读。但无论再怎么列,超级英雄叙事背景下所能涉猎的主题以及探讨的深度,仍然受到一些天然的限制。从内容上看,以激烈冲突以及动作场面为核心的故事,总免不了非黑即白针锋相对的争斗。在短短一章作品,至多三十余页的空间内,除去营造并主要矛盾的部分,为对主题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所余空间已经极为有限。从受众上看,超级英雄漫画的主要读者毕竟还是青年男性,他们对于超级英雄漫画的期待大多也还是如同大部分好莱坞影片一样以快节奏的动作戏为主、叙事为辅。超级英雄漫画固然有如弗兰克·米勒(Frank Miller)、阿兰·莫尔(Alan Moore)这样勇于跳出规程、勉力创新的佼佼者和《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守望者》(Watchmen)这样极富哲思的优秀作品,但与佼佼者和佳作的背后,自然有大批平庸的作品作为铺垫。
而超级英雄漫画之外,还有着太多的故事可供叙说,不论是科幻漫画、恐怖漫画、运动漫画、推理漫画还是爱情漫画,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价值,即使在超级英雄漫画占据了绝对主流的美国漫画界,这些题材也并未停止发展。也许在其中看不到你我熟悉的身影,但这并不代表这些故事不值得一读。正相反,在摆脱了超级英雄漫画的产业化操作规程之后,这些作品反而释放出了别样的魅力。
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名为《睡魔》(The Sandman)。作者尼尔·盖曼(Neil Gaiman)是一位非常知名的作家,这部作品也是他第一部以月刊形式出版的漫画连载作品。《睡魔》及其衍生作品不仅是与《蝙蝠侠:黑暗骑士归来》、《守望者》一起第一批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New York Times Best Seller)的图画小说(Graphic Novel),还为尼尔赢得了足足26座艾斯纳奖(Eisner Awards),以及科幻小说领域的雨果奖(Hugo Awards)、星云奖(Nebula Awards),以及恐怖小说领域的布莱姆·斯托克奖(Bram Stoker Awards)。
围绕着《睡魔》所建立起的糅合了科幻与恐怖的非超级英雄题材方向,DC漫画建立了其分支品牌Vertigo,并将超出DC宇宙(DC Universe)连贯性(Continuity)的作品归入这一品牌。迥异的题材与定位,将一大批想要跳出现有僵化模式的原超级英雄漫画作者收纳其中,优秀的作者加上不必考虑连贯性和协同创作所带来相对宽松的创作环境,让Vertigo的作品充满了个性魅力。近期一部Telltale出品的游戏作品《我们之中的狼》(Wolf Among Us)便改编自Vertigo出品的《童话》(Fables)系列。
《睡魔》的魔力究竟在何处?这部几乎毫无动作场面的作品,是如何抓住众多读者的心,甚至拥有超过一半的女性读者的?要回答这个问题,势必要回到“睡魔”这个人物本身来谈。
Murpheus
这个“睡魔”虽然也叫做“Sandman”,可与隔壁惊奇漫画(Marvel Comics)蜘蛛侠(Spiderman)系列中险恶六人组(The Sinister Six)的“沙魔”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形象源自北欧的民间传说,他会在夜间将细沙洒在熟睡的孩子双眼上,为他们带来美梦。在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于1841年写下的民间传说《奥勒闭眼》(Ole Lukøje)(Ole为一个丹麦男孩的名字,Lukøje由丹麦语的“闭上”和“眼睛”组成)中,曾详细地描绘了睡魔的行为习惯。
在尼尔重启这一系列之前,DC漫画曾经数次在超级英雄宇宙中引入这个角色,但均不甚成功。也许是这个本充满神秘感的角色穿上紧身衣后,便失去了那一层梦境般的魔力;也许是睡魔这一角色在源头上与暴力的绝缘,让一切试图将其带入超级英雄漫画配方的努力均告徒劳;总而言之,也许在《睡魔》这部作品出版之前,谁都无法料到它会在漫画界取得如此之高的成就。
3 for the God
《睡魔》的第一段故事《序及夜曲》(Preludes & Nocturnes)有着一个相当奇特的开始。在1916年的盛夏,一位名叫马格斯·伯吉斯(Magus Burgess)的术士(Occult)试图以法阵困住死神(Death),却不料仪式途中出了什么差错,被他困住的并非死神,而正是睡梦之神墨菲斯,也即“睡魔”。虽然明知自己的法式出了差错,马格斯却并未及时解开咒缚,而是就此将墨菲斯囚禁了长达70年之久,并将凝聚了他大部分神力的三样神器(红宝石、沙袋、面具)归为己有。时光荏苒,随着睡梦之神的遭囚,梦境失去了管理者,世界各地出现了大量的睡眠紊乱症状,有人陷入噩梦长眠不醒、有人则根本无法入眠,最终陷入癫狂。马格斯未能阻止自身的衰老与灭亡,他的儿子亚历山大(Alexander)同样如此,七十余年后的1988年,随着囚禁他的父子两人相继过世和衰老,他终于抓住机会逃离了囚禁其肉体的容器,重回人世。
最初满溢心胸的复仇火焰随着复仇对象的死亡而失去了准星,失去目标的他回到梦境之国度,却发现在自己离去的七十余年间,这里早已破败不堪、甚至渐渐开始分崩离析。为取回容纳了自己大部分神力的三样神器,他再一次踏上了旅程。在与康斯坦丁(Constantine)的短暂相遇后,他取回了沙袋;在深入地狱与路西法(Lucifer)手下的恶魔进行了一场颠覆想象力的对决后,顺利取回了头盔;此时横亘在他眼前的,则是最后一样,也是最为至关重要的神器:红宝石。
被关押在阿卡姆疗养院(Arkham Asylum)的命运博士(Dr. Destiny),也即约翰·迪伊(John Dee)在得知其母病故的消息之后,寻机逃离了疗养院,并劫持了一辆轿车,驶向自己贮藏红宝石的地方。与此同时,墨菲斯一路追查,终于在火星猎人(Martian Manhunter)的帮助下,先一步找到了红宝石。不料约翰早已对红宝石动了手脚,墨菲斯残存的神力为其吸收,昏倒在地。约翰则好整以暇地取得了红宝石,并以此从一个小餐馆开始,扭曲了整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范围内的人类心智,而这一切的出发点,却仅仅是意图寻乐。墨菲斯来到餐馆与约翰对决,约翰捏碎红宝石以求彻底消灭墨菲斯,却不料由此释放了蕴藏在其中的全部神力。取回神力的墨菲斯将约翰送回阿卡姆疗养院,至此,墨菲斯终于恢复了全部神力。在与死神相伴而行的一段短短的旅程中中,他目睹了人世的种种死别,也意识到了在自己回归后,于梦境之国尚有大量的工作有待完成。
随着墨菲斯将手中的一掬细沙洒向半空,《睡魔》第一个故事落下了帷幕,但睡梦之神的漫长旅程却才刚刚开始。
Bystander of Dreams
《睡魔》并不是第一个对人类梦境进行探索的作品,但在漫画领域如此长时间、大篇幅、集中地聚焦于对人类梦境的描绘,正是自《睡魔》这部作品开始的。《序及夜曲》是《睡魔》全系列的肇始之作,此时,尼尔的个人风格仍在慢慢形成的过程之中。组成这部作品的八个章节风格各异,既有传统英式恐怖小说风格的《沉睡的正义》(The Sleep of the Just)、现代英式恐怖风格的《梦中有我》(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亦有黑暗奇幻风格的《地狱中的希望》(A Hope in Hell)、纯惊悚风格的《24小时》(24 Hours)。而最终奠定全系列基调的,却是第八章《展翅之声》(The Sound of Her Wings)中,墨菲斯随死神遍历世间死别的这段故事。
要如何讲好一个关于梦的故事,是在前七章风格各异的探索中,尼尔一直在努力尝试的事情。与大多数漫画主角不同的是,墨菲斯并不是主动型的人格,不论是被囚七年、放弃复仇、我们都很难看到满溢的激情。超人有着美国梦式的雄心壮志,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而战,蝙蝠侠有着坚定的正义之心,毕生所愿只为与犯罪作战。但墨菲斯并非人类、亦非外星人或所谓的半神,而是登场之际已为神明。对他而言,掌管梦境不过是职责之一,但他缺乏一以贯之的内驱力。换言之,对于整个故事而言,他更多地表现为一个旁观者,而非参与者的形象。在前七章钟,取回神力的历程中,尼尔一直在试图弥合墨菲斯与超级英雄两类形象之间的裂痕。引入康斯坦丁、火星猎人,甚至像命运博士这样的反派,一方面是依托DC漫画现有的资源,来为《睡魔》吸引新读者,另一方面,也是在尝试将《睡魔》的宇宙与DC宇宙进行互通与整合。但这种隔靴搔痒的尝试很快便被尼尔自己否定了,与其让这些超级英雄客串到《睡魔》的宇宙中,却又无法放开手脚作战,同时还扰乱了这一宇宙原本的偏现实风格,反倒不如将两个宇宙独立开来。
更为深层的原因则是墨菲斯这个人物本身的旁观者定位,《睡魔》的精彩在于身为神明的墨菲斯可以穿梭于世间众人的梦境与现实之间,倾听他们的欲望与痛苦。整个《睡魔》宇宙的着力点,也便在于这些可供叙说的故事,本身的无限性。一旦将其束缚在数量有限的超级英雄人物上,便等同于为《睡魔》加上了一层枷锁,重新落入过往的超级英雄框架内。也许此时的墨菲斯仍然可以探索这些超级英雄的梦境,但相比每一个普通人的梦境,能为我们带来的感同身受,以及叙事的自由度,都将大为降低。自《睡魔》所衍生而出的Vertigo品牌,也将被过往规程的幽灵扼杀在摇篮之中。
所幸自第八章开始,尼尔终于为墨菲斯找到了本属于他的旁观者视角,将舞台的中心还给了一个个做着美梦、噩梦、春梦、发财梦、成功梦、白日梦的普通人。在对人生百态的展示中,这部作品彻底跳出了超级英雄漫画相对有限的语境,成为了一部着眼于人类生活状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