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il Superman

云谷鹤峰

Superman: Red Son

Prologue

如果载超人来到地球的飞船没有坠落在堪萨斯(Kansas)草原，而是乌克兰的一个集体农场，这个世界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循着这个可能性，作者马克·米勒(Mark Millar)于2003年创作了三卷本《超人：红色之子》(Superman: Red Son)，这本DC漫画“异世界”(Elseworlds)系列中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并于次年一举斩获有着漫画界奥斯卡之称的埃斯纳奖(The Will Eisner Comic Industry Awards)。《红色之子》与此前大部分超人系列漫画的区别在于，在本作的大部分时间内，超人不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是变成了一个力图以自己超人类能力统治地球的独裁者。由于不再由乔纳森·肯特(Jonathan Kent)夫妇收养，他在人世的名字也不再是克拉克·肯特。整部漫画中，只在结尾处莱克斯·卢瑟(Lex Luthor)的葬礼上，我们才有机会见到卸下披风与紧身衣，换上西装戴上眼镜的超人，而他此时的名字，始终未曾在故事中提及。为肯特起一个对应的俄文名，想来也应殊为不易吧。

凡人身份名字的留白与其凡人身份行为的空白不无关联，超人身上的人格与神格之战在这部影片中仍然存在，但其份额已经被降至较低的层次，仅于首尾出现。《红色之子》更关注的，是神格战胜人格之后，超人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或者换句话说，神与人的关系。不论他与卢瑟绵延数十年的较量、还是与蝙蝠侠(Batman)（同样未出现俄文名）短暂（一战定胜负）而又无尽（受其启发的抵抗者犹如野草般不绝）的斗争，展示的都是当神统治了世间之后，人类的反应以及行为。有趣的是，虽然漫画的视角选择了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全部旁白却是由超人代为叙述的，也许这也间接暗示了超人的神格在这部漫画中的地位吧。

Comrade Superman

故事开始于冷战时期，随着斯大林(Joseph Stalin)宣称苏联获得了一项威力远超核弹的新式武器，美苏对峙的均衡形势被彻底颠覆，而这件武器，正是超人。在他的超级听力下，整个世界的通话暴露在他的耳中。美国的一切兵器在他的面前都不再有效，与一个失去国防能力、无力保卫自己的国家别无二致。由此，莱克斯·卢瑟因其远超旁人的智慧被美国政府选上以研发对抗超人的武器，藉由让史泼尼克2号卫星(Sputnik 2)坠落至大都会市(Metropolis)，卢瑟成功获得了超人的基因，并由此克隆出了属于美国的超人（对应正统DC宇宙中的异超人(Bizarro)），在两人的作战中，异超人虽不敌，却牺牲自己阻止了美国海军灰鲸核潜艇(USS Grayback (SSG-574))误射的天狮星一号(Regulus One)导弹。随着斯大林的病逝，在看到儿时好友拉娜·拉扎连科(Lana Lazarenko，即正统DC宇宙中的拉娜·兰(Lana Lang))携家带口领取救济食品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接任总统之职，以自己的能力统治苏联，改善这些人的生活。

《红色之子》的第一卷讲述了超人在成为独裁者之前的故事，此时他的身份更多地停留在打破冷战铁幕的超级兵器层面上，但这并未影响超人对于全部人类的责任感。虽然自小受到苏联的思想洗礼，这个超人却并未沦为理念的传声筒和刽子手。面对卢瑟故意投向美国本土的卫星，超人仍旧挺身而出，救危难于须臾；以其基因克隆的异超人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了为人类献身。也许不论生长于美国抑或苏联，超人强大的力量，催生他在面对弱者时的责任感。但这份责任感，却成为了他的阿克琉斯之踵，一旦推而广之，便为人世带来了永无止尽的噩梦。这也是超人所必须面对的最大悖论：能力与责任的平衡。《蜘蛛侠》系列中有一句知名的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然而这句话在此，却有了一丝嘲讽的意味：当一个人的能力超过了全部人类的总和，他是否便要承担起管理整个人类的责任呢？而在面对神灵般的超人时，人类是否应当放弃自我，接受这份远超自己的能力掌控，以求过上更为幸福的生活？

这个悖论，也是超人故事难讲的根源所在。为超人找一个能够与其能力抗衡的外星反派并不难，除了从他的老家请来几位幸存者，广袤的银河中还有太多空间可以挖掘。但一个好的故事所注目的，绝非纯粹力量层面的对抗，而是心灵与人格层面的交锋。超人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要求作者处理的，已经不是变异者与人类之间那少数与多数的矛盾，而是进一步抵达了人神之争的层面。这就需要作者提升至整个人类的社会结构与存续发展的层面来考虑问题，《红色之子》的第二卷，便终于抵达了这个阶段。

Totalitarian

成为总统的超人，以其超人的智慧与能力将国家治理地井井有条，实现了远超人类想象的成就，他解决了失业、贫困、经济危机，甚至让整个世界都接受了苏联的统治结构，将华沙条约(The Warsaw Treaty)缔结到了地球上除了美国以外的几乎每个角落。人类的理想盛世似乎已经来临了，曾经困扰我们的一切问题，都随着这位拥有无上智慧的永生之人而得到了解决。美国的抗争仍未停止，人工智能布莱尼亚克(Brainiac)对莫斯科(Moscow)发起的攻击却误将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缩小为一个瓶中城市（对应正统DC宇宙中的瓶中城市坎多城(Kandor)），超人虽然击败并将布莱尼亚克变为自己的仆从，却无法改变斯大林格勒的命运，这也被他视为自己一生的最大失败。与此同时，以蝙蝠侠为首的抵抗者却从未停止对超人统治的反抗，在接受卢瑟与超人最亲密战友彼得·罗斯(Pyotr Roslov，对应正统DC宇宙中的超人儿时玩友Pete Ross)的帮助下，以模仿氪星太阳的射线严重削弱了超人的力量，几乎将其击败并永远关押。孰料神奇女侠(Wonder Woman)挣脱了真理之索(Lasso of Truth)的掌控，击毁发电站，从红色射线中解放的超人重获力量，已知失败的蝙蝠侠为免落入心智被控的悲惨结局，启动了早就吞下的炸弹身亡。

在面对超人缔造的盛世时，人类的看法不尽相同。大部分国家选择了接受这能为自己带来福祉的超能力，另一些人则想要保存自己的意志。超人那看似无限的智慧与能力终于在此遇到了它的极限：当个体意志化为集体意志后，必将反噬其他个体意志。随着超人帝国的版图愈发庞大，它也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抵抗。毕竟人类个体的意志千差万别，若意图以唯一的集体意志取代之，便唯有像漫画中那样，对抵抗者进行大脑改造，将其改造成为超人机器人(Superman Robot)。如果说第一卷中，对冷战思维的描绘及其结束仍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分量，那么在第二卷中，对于政治的描绘已经转移到了对专制、独裁的质问上。蝙蝠侠的抵抗者形象也许在任何一部同类题材中都会是正面的，但在这部超人为主角的作品中，他的形象与行事逻辑均更近恐怖分子，无论是绑架神奇女侠或设下陷阱暗算超人，都远远谈不上正大光明的做法。与混合着人类抵抗者与恐怖分子双重身份的蝙蝠侠形象复杂化对应的，也是超人形象的复杂化。此时的超人，虽然在国内为镇压抵抗者使用了大量强制手段，却仍然认为这是保持整个社会健康运转的不得已牺牲，同时坚持在拓展版图层面不采用军事侵略，而是自愿加入的政策。

Conqueror

第三卷中，随着卢瑟登上总统宝座，整顿了国内环境，将美国从破败边缘带回。超人意图等待美国自愿加入自己的期望似乎变得遥不可及了。在布莱尼亚克的怂恿下，超人为了已经实现的乌托邦不为其所颠覆，迈向了独裁者的最后一步，主动侵略美国。不论是卢瑟重组的绿灯侠(Green Lantern)还是神奇女侠(Wonder Woman)，都无法阻止下定决心的超人，阻止他的，是卢瑟留给路易斯(Lois)的一封信，上面写着短短的一句话：“超人，你为什么不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一个瓶子里？”看到这里，超人终于意识到，在自以为是的圣战中，自己早已迷失了。此时，布莱尼亚克反叛，在以绿色光芒（对应正统DC宇宙中克制超人能力的氪石(Kryptonite)）克制超人后，告诉他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利用他来完成自己征服世界的计划。先前被布莱尼亚克吸入体内的卢瑟突然发难，击败了布莱尼亚克，却随之触发了其飞船的自毁装置。超人将飞船送入宇宙，在大爆炸中不知所踪。

作者对超人独裁者形象的刻画历经了若干阶段，自武器转为独裁者，自独裁者转为侵略者的两次进化，均突破了他自己设立的两条底线：不立于人类之上、不强迫人类服从自己的意志。讽刺的是，这两次突破的出发点，却都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前者是为了提升人类的生活质量、后者则是为了维护已经建成的国际秩序不遭破坏。超人的独裁者形象糅合了这个人物绵延至今的责任感，并将其放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个体，即使是抵抗者，有足够的立场称其是恶的代表，毕竟在统计学意义上，他以一己之力实现了人类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繁荣与幸福。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条追寻乌托邦的路上，“必要的”牺牲也已经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程度。

《红色之子》绝不是一部政治漫画，它在叙事中虽然尝试将真实历史人物置入虚构历史进程中，但其主旨并非探讨国际政治局势或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勾心斗角，作为独裁者的超人也并未改其本色，变为一名运筹帷幄、工于心计的政治家。这毕竟是一部超级英雄漫画，也始终是一部超人漫画，超人仍是那个充满赤子之心的克拉克·肯特，只不过这次他的赤子之心走的更远罢了。

Paradox

整部漫画的点睛之笔或许是卢瑟写在纸条上的那句话，但让整部作品熠熠生辉的，是在格兰特·莫里森(Grant Morrison)启发下描绘的这个结尾。随着超人的消失，世界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人类迎来了飞跃性的发展，克服了一切已知疾病的困扰，大幅提升了寿命。但在这一切的结尾，红色的太阳最终吞噬了地球，只余卢瑟的最后一个后代被射入太空，坠落到1938年乌克兰的那座集体农场。故事在此迎来了结尾，同时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回到了开头。也许时空不过是如此的循环，但讽刺的是，望着被射入太空，那远离了毁灭人类的灾难的婴儿，他的父亲所说的却是：“再见了，我的儿子，回到过去，改变世界，让我们不再变得如此冷漠自满。回到过去，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一点光吧。”

在超人彻底放弃自己的神格之后，人类终于得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展，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毁灭。透过这个结局，作者在质问我们另一个问题：“人类的自我意志，便真的能带领我们走向幸福吗？”失却了神格指引的我们，同时也失去了超人的那份赤子之心。这个结尾以不多的篇幅自相反的角度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推演与思考，也随之补完了整个故事的思维逻辑闭环。也许神格与人格之间，任何一方占据了主导地位，都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将人类走向的决定权交予神，与完全摒弃你我心中的神格，失去敬畏心，其实并无本质的不同。如何在两者之间达成合理的平衡，不仅是超人所要面临的问题，也是全人类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这层意义上，超人与人，只不过是神格与人格的多寡之别，我们都存在于这个浩瀚的宇宙中，都面临着相同的困扰，没人知道维持这份平衡的关键点究竟在何处，我们唯有一次次地尝试，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也许这才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宿命吧。

Epilogue

《超人：红色之子》中对超人独裁统治的描绘上承《天国降临》(Kingdom Come)，下启《不义联盟》(Injustice)，这个主题犹如超人这个人物背后的幽灵一般，如影随形。超人那远超人类的能力与其远逊人类狡诈冷漠的赤诚之心，形成了这个人物身上的一对基本矛盾。与此相对的则是与普通人类能力无异的蝙蝠侠／卢瑟与此良人远超普通人类的智慧。也由此，当抛开这些支线作品后，在正统DC宇宙中，超人与这两名人类亦敌亦友的冲突与合作，魅力反而远超那些大战外星生物的故事。这正是因为读者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什么与己无关的外星生物，而是人类与超人两者之间的关系。超人的故事难写，难也就难在这份关系的复杂多变。

在你我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和平占据主导地位，科技飞速发展，人类看似前途无量，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阂，也随之变得一发而不可收。人们在建立对自身的信仰同时，也必然会一步步失去对自然宇宙的敬畏。这与《红色之子》结尾处的人类状态又有何异？也许我们并不需要一个超人的独裁统治，但我们却无比需要超人的那颗赤诚之心；也许人格与神格之间并非对立的关系，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平衡两者的方法，让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寻找到各自的归属，让人与神各行其是。
而身负神格与人格，不正是超人的魅力所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