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 Kingdom Come

云谷鹤峰

Kingdom Come



Justice League

Prologue

“在天我等父者，我等願爾名見聖。爾國臨格。爾旨承行於地，如於天焉。我等望爾，今日與我，我日用糧。爾免我債，如我亦免負我債者。又不我許陷於誘感。乃救我於凶惡。”－《马太福音 6:9－13》

《天国降临》(Kingdom Come)这部漫画的标题取自《新约》(New Testament)中这段祷词的第三句：“爾國臨格／Your Kingdom Come”。这句话的本意是祈求耶稣基督所在的国度能够降临人间，但在作者阿兰·罗斯(Alan Ross)和马克·韦德(Mark Waid)笔下，不论“天国”还是“降临”，都蕴藉了远异于宗教的含义。《天国降临》的创意最早来自阿兰·罗斯，在完成惊奇漫画(Marvel Comics)的《奇迹》(Marvels)之后，他想要在DC漫画的界域内完成一部类似规模的巨著(Grand Opus)。《奇迹》的成功源于其将故事讲述者的角色自上帝视角降至一个普通的新闻摄影师菲尔·谢尔登(Phil Sheldon)眼中。在普通人的世界中，以普通人的视角描绘这些英雄的故事，给了超级英雄漫画这一品类以全新的活力。



God

《天国降临》延续了这种视角的转换，以神父诺曼·麦凯(Norman McCay)的视角讲述了在整个DC宇宙(DC Universe)中发生的一次牵扯到全部超级英雄的战争。这部全4章的作品在篇幅上虽然无法称得上是“巨著”，但不论剧本的立意、文本的打磨还是作画的精彩，都远远立于其他DC漫画群像作品之上。最值得一提的是，罗斯那独一无二的绘画风格在这部作品中展露无遗，整部漫画均由水彩完成，既有极近现实生活的详细描绘，亦有色彩浓烈如同宗教壁绘一般的旷世战争，任何一格漫画单独拿出来都堪称佳作。

在通过《52》确立其平行宇宙世界观之前，DC漫画将超出其主线故事连续性(Continuity)的作品统统归入“异世界”(Elseworlds)系列中。这一系列中的漫画人物不必再考虑漫画主系列的剧情，可以随心所欲在各个时空维度探索刻画DC漫画人物的可能性。这种不受任何束缚的创作背景给了这个系列的创作者极大的空间，自《煤气灯下的哥谭》(Gotham by Gaslight)始，佳作频出，诸如《超人：红色之子》(Superman: Red Son)及《蝙蝠侠：吸血鬼三部曲》(Batman: Vampire Trilogy)，而《天国降临》便是这个系列中最为重要的一部作品。



Death of Lois

Armageddon

故事始于“沙人”(Sandman)韦斯利·多兹(Wesley Dodds)临终前的一段关于“末日之战”(Armageddon)将临的幻象。随着韦斯利的逝去，这份预见能力被见证其死亡的神父诺曼·麦凯继承。此时的世界中，超人所代表的老一代超级英雄已经退役超过十年，新一代超能力者并未遵循前辈的步伐前进，而是选择了更为极端暴力的方式与邪恶对抗。玛各(Magog)的率领下的“正义军营”(Justice Battalion)在追杀“寄生虫”(Parasite)的过程中，由于“原子队长”(Captain Atom)受袭死亡，引发核爆，将整个堪萨斯州(Kansas)这个美国乃至全世界的粮仓夷为平地，整个美国由此陷入饥荒，全世界的经济也随之步入大衰退。

有鉴于此，超人终于披上斗篷重出江湖，在他的召唤下，退役许久的老一辈超级英雄们重组了“正义联盟”(Justice League)，意图教育这些行为过激，完全不懂尊重生命的新一代超能力者。但他的布道却有如对牛弹琴，世代之间的代沟远超他的想象。服从教诲加入超人的超能力者越来越少，顽抗到底的数量则如恒河沙数。他们质疑超人整整十年的不作为，也反对他将自己意志强加他人的行为。为了控制数量愈加庞大的反抗者，超人不得已在“神奇女侠”(Wonder Woman)的建议下，于堪萨斯的荒野上建立了一座巨大的监狱“古拉格”(The Gulag／与斯大林统治时期苏联劳改营同名）。



Legion

与此同时，拒绝了超人邀约的蝙蝠侠出现在超人的宿敌莱克斯·卢瑟(Lex Luthor)率领的人类解放阵线(Mankind Liberation Front)前，与他达成盟约，共同阻止“正义联盟”成为超能力者压迫人类的组织。然而这同盟不过是蝙蝠侠的计策，目的是为了找出世上唯一一个能与超人对抗的超能力者“神奇队长”(Captain Marvel)的下落。


古拉格在短短两周内便被反抗正义联盟的超能力者填满，随着内部越来越拥挤，超能力者的反抗情绪也愈发高涨，最终酿成了一场暴乱。虽然蝙蝠侠及时控制了卢瑟的组织，却未能阻止被其洗脑的神奇队长打破古拉格的高墙，将全部被囚禁的超能力者一起放了出来。神奇女侠率领的正义联盟与古拉格囚犯之间的大战正式展开，而唯一有能力阻止这场末世之战的超人，却被神奇队长在半路截住。幸好蝙蝠侠率领的“外来者”(Outsiders)及时赶到，暂时控制住了局面。

此时，人类的容忍也到了极限，面对不顾人类存亡的新一辈超能力者与完全依照自我意志行事的正义联盟，他们决定以三枚核弹投向位于激战核心的古拉格，一举消灭全部超能力者。神奇女侠与蝙蝠侠成功阻截了其中两枚，但第三枚却朝着古拉格疾速坠落。在这危急存亡之时，神奇队长终于摆脱了卢瑟的控制，代替超人跃入半空提前引爆了核弹。大量超能力者在核爆的威力下死亡，但仍有少数存活了下来。愤怒的超人冲入联合国，却最终在神父诺曼的劝告下放弃了复仇。在将神奇队长的披风系在联合国众国国旗之间后，决定与人类共进退。



Generations

Generations

代际之间的冲突是这场末日之战的核心矛盾，这矛盾的表层是对于应该如何使用暴力的意见分歧。超人之所以在十年前选择退役，与此紧密相关：彼时小丑(The Joker)对环球日报社(Daily Planet)的恐怖袭击不仅导致近百人死亡，更杀害了超人的爱人路易斯·莱恩(Louis Lane)。虽然超人并未因此对小丑展开复仇，玛各却再也无法忍受这无尽的轮回，选择了出手击杀了小丑以绝后患。出乎超人意料的是，玛各却并未因此受到法律制裁，还获得了民众的支持。感到自己的做法也许不再适应这个时代，超人选择了离开，受领袖影响，大部分正义联盟的成员也选择了退役。

超人视为圭臬的，是对生命的尊重。然而当小丑一次次杀害生命时，他抑或蝙蝠侠却无力依赖现有的法律对其进行制裁，靠着精神不正常的一纸医生证明，小丑可以一次次逃过死刑，犯下更重的罪责。当自己对生命的尊重换来的，是更多生命的逝去时，超人终于迷惑了。《红兜帽下的蝙蝠侠》(Batman: Under the Red Hood)中，死而复活的第二代罗宾(Robin)杰森·托德(Jason Todd)在挟持了小丑与蝙蝠侠对峙时，也曾质问过他：“我以为在我死了之后，你会杀了他，不会让我的悲剧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为何你还在保护他？”如何使用暴力是超级英雄漫画一直以来不可回避、也经常探讨的话题。在这类漫画中对暴力的描绘是常态化且频繁出现的，一旦无法厘清使用暴力的缘由与范围，便很容易对读者（漫画读者有很大一部分为青少年）产生恶劣影响。这也是为何不论超人还是蝙蝠侠，虽然使用暴力与反派作战，却永远会停在一条线上，这条线便是他们的道德准则。但当这条道德准则与现实中人类的福祉产生冲突时，超人便陷入了可怕的悖论，这也引我们进入代际冲突的里层：理念与实践的冲突。




Final Fight

不论超人抑或蝙蝠侠，其对道德准则的遵循都是创作者在创造这些人物之初便已经加入的设定，换言之，这些准则是被预置(Set)而非习得(Earned)的。超人的道德准则源自其堪萨斯乡下的农民父母乔纳森·肯特(Jonathan Kent)和玛莎·肯特(Martha Kent)，而蝙蝠侠的道德准则与其称为蝙蝠侠的理由同源而生：目睹自己父母托马斯·韦恩(Thomas Wayne)与玛莎·韦恩(Martha Wayne)死于暴徒枪口下的他自然不会允许同样的悲剧发生在这个世界，更别提是自己手上。而新一代的超能力者，并不一定有与其前辈相似的经历，也就并未保有相近的世界观。在拥有了与他们相匹敌的力量之后，自我膨胀并自封为神的他们对待暴力的态度，自然与前辈相异，超人妄图以布道的方式转变他们的世界观，自然是无济于事。

唯有经历了古拉格之战，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伤亡代价后，这些超级英雄们才终于觉悟，明白了超人那句话的意义：“唯有弱者才会屈服于暴行／Only the weak succumb to brutality”。这句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暴力本身并不能带来和平，强者也许会被暴力一时压制，但终将反抗；其二，真正的强者并不依赖暴力来让他人认同。第一个层次是新一代英雄经历这一切后的觉悟，单纯依靠暴力只会让战争愈演愈烈；第二个层次则展示了超人对自我行为的反思，对新一代超能力者的教导无法通过强制布道的方式完成，唯有与他们共同作战、以身作则，才可能实现。




Superman

Super Man

如果说超能力者的代际之争是这部漫画的最主要内容，那么人类与超能力者之间的对抗则是一条贯穿始终的暗线。十年之前，超人选择了退役，在自己的“孤独堡垒”(Fortress of Solitude)中隐居，失去父母与爱人后，他身上的人性在与神性的较量中渐渐落入下风。因此，十年后重组正义联盟的超人，其行为方式更近于神而非人。他在以一种类似于家长教育小孩的态度对新一代超能力者的所作所为进行干预的同时，也完全忽视了其力图保护的对象：人类的感受。

面对重现人世的超人及其正义联盟，人们一方面感受到了由其所带来的保护，一方面也经由新一代超级英雄的暴乱而感到了人与超人之间力量的极大差距。卢瑟以及联合国所代表的，正是人类在面对这一差距时的屈辱感，以及由此而生的斗争欲望；而蝙蝠侠在受到超人邀约后的拒绝所代表的，则是人类面对离去又复归的超人，已不再信任，将自身福祉完全建立在他人身上，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一旦超人再次离去，人类又将如何面对这个充斥超能力者的世界？联合国最终作出的核弹攻击决定，既是人类所做出的对弱势局面的反抗，也代表着凡人对众神权威的叛逆，但最为可悲的是，这种抵抗是以如此暴力，甚至不顾自身伤亡的形式呈现的。在作出这一决定的同时，人类从一个受神性冷漠戕害的受害者，摇身一变成为坐拥终极暴力的加害者。在这层意义上，一众超级英雄反而在核弹的威胁下化为凡人，而人类智慧欲念的集合体，却成为了冷血的神。通过人神位置的颠倒，作者将超能力与神性剥离开，更加深入地探讨了神性与人性二者的本质。


Anger

神性与人性的对峙在这部漫画中藉由超人与蝙蝠侠两名主要角色得到了非常精妙的解释：区别二者的，其实正是隐藏在绝对正确的神性与充满谬误的人性背后的冷漠与成长。神性是高居人性之上的真理，正如超人所坚持的道德准则，它正确、绝对，无可争辩，却由此毫不包容，冰冷无情；人性则充满了歧途与归程，它不时走错、常常迷失、不知所措，却由此变得柔软而温暖，能够自我纠正。面对自相残杀的超能力者，蝙蝠侠最初也认为不如让其自生自灭，但在超人展示出对全部生命等同的尊重后，他毫不犹豫地带领自己的部队加入了阻止战争的行列。对超人自己而言，整个故事也是他走出自己的孤独堡垒，重新接触社会，由一个漂浮于天空的神，变为一个行走于你我之间的人的旅程。在核弹爆炸后，超人冲入联合国，意图惩罚那些发动攻击的人类，但诺曼的话打动了他：“你所有的力量都是以失去本能为代价的，当你将“超”置于“人”之前的时候，便失去了判断的能力。”面对自己拥有的力量，超人与新一代超能力者拥有同样的迷惑，力量蒙蔽了他的本能，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世界观。在放弃对联合国的攻击后，他终于与人类达成了和解，放弃了以力量相互斗争的念头，寻回了自己的人性。

而在这一番造就了无数亡魂的旅程中，究竟错在何方呢？



Crying

Judgement

神父诺曼在幽灵(Spectre)的引导下，见证了末日之战的全过程，幽灵希望藉由他手对这场战争的过错方加以惩罚，然而在故事的末尾，两人都无法指出唯一的过错方，以幽灵的原话来总结：“没有人需要在这场悲剧之后再承受更多的伤害。”在大多数时间内，神父诺曼都是一个旁观者，他观察着末日的来临，众神的所为，以及人类的抵抗，他虽然无力阻止末日之战，却阻止了神与人之间的最终决裂。在故事的开始，他在布道中途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质疑，而在故事的最后，终于完成了对自己信仰的述说。游弋在质疑与坚信之中，矗立在人与神两个界域之间，诺曼的视角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上帝视角，他的神父身份设定暗示了其介于人神之间的信使角色：一方面他反复出现的幻觉为末日之战添上了一层宿命感，另一方面他与幽灵的对话同样代表着人神对事件的不同态度。



Quarrel

这两名角色一个置身末日之战外，仅在一切结束后方才现身阻止了超人的暴走，另一个则深陷末日之战的核心，以自己的生命给所有超能力者上了最后一课。两人的存在于人与神之间架设起了一道桥梁，使两个群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变为可能，更弥合了两者之间的差异。而最终审判的缺位，更进一步道出了战争的本质：在战争中永远没有胜利者抑或正义的一方，战争的双方都需要为牺牲在斗争中的冤魂负责，也许人类或超级英雄在走向末日的路上每一步都有他们自己合理的理由，但这并不能阻止世界走向毁灭的边缘。吾之蜜糖、彼之砒霜，唯有携手同行，才可以真正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演。


Final Fight

Epilogue

正如《天国降临》小说的作者艾略特·S·马金(Elliot S. Maggin)在序言中所写的：“在数十年前的人类眼中，现在的我们与超人又有何异？而我们现在所仰望的超人，也许不过是未来的我们而已。”虽然《天国降临》所讲述的是人类以及超能力者之间的战争，但超级英雄不过是表达主题的载体，其对于如何使用力量的探讨，以及不论人类还是超级英雄，在面对战争时的所思所想，在这场悲剧中所走下的每一步，都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与咀嚼。

在某层意义上，《天国降临》也已经超越了一般超级英雄漫画着重对个人经历的描绘，而上升到了对集体思维的探讨上，被集体裹挟的个人最终所做的决定，往往背离了个人的本意，一如超人在不断抵抗集体意志的同时，仍不免一步步走向末日之战。《天国降临》所涉及的超人由一名英雄变为领导者的主题也在其后各种作品中反复出现，《超人：红色之子》和《我们之中的神》(Gods Among Us)中对变身为独裁者的超人这一形象也有了更深一步的探索，但在气势与规模上，都难以与《天国降临》这部作品相提并论，也甚少如这部作品一般，能将宗教元素与叙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Clark Kent

在故事的最后，超人以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的身份为了重建堪萨斯的生态系统而努力工作、而蝙蝠侠布鲁斯·韦恩(Bruce Wayne)则将蝙蝠侠的盔甲改为了白色，建立了一家医院以救助在末日之战中受到伤害的超级英雄们。在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后，两个人都继承了其父的职业，这也算是一种温暖的宿命吧。

在拥有了无穷的力量之后，是否有足够清醒的意志来使用它，《天国降临》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既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集体甚至国家。而人类，在经历了数千年的暴力争斗后，也许还未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但相信这部作品的读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