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ue Man

云谷鹤峰

Truman

Prologue


这世上总有些电影，会在不经意间给你带来一点点惊喜，而《杜鲁门》[1]就是这样一部电影。
如果硬要把电影按照题材来分个类，那么《杜鲁门》毫无疑问可以和《爱》[2]、《杀人医生》[3]分到同一类中去，因为它们所处理的题材，都是死亡。死亡是很多艺术作品所钟爱的主题，这固然是因为人终有一死，也是因为人类对于死亡的态度千差万别，而每一种态度又都可以追溯到个体的价值观，并延伸到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上去。考察一个人对于死亡的态度，也就等同于检视他的整个人生。
但《杜鲁门》的叙事基调并不算沉重，虽然我们会不时为主要人物之间的互动而受到触动，但廉价的感动并非这部影片的目标。在直面死亡时，我们所需要的不仅仅有勇气，还有一份幽默感，去嘲笑这个社会在面对死亡时的手足无措，以及一份内心的澄澈，去解决与人世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以在最后能够心无挂碍地离开。

At Death’s Door


在影片一开始，我们追随托马斯[4]的脚步，看着他离开自己幸福的家庭，从极寒之地来到西班牙，寻找到那个疏远已久的老朋友朱利安[5]。他们两人之前发生过什么，影片始终没有说清楚，正如两人过往的亲密关系，同样只在与周遭邻居，以及共同的朋友保拉[6]口中，方能得窥一二。
旧友重聚，本是美事一桩，但朱利安面对癌症病魔时的态度，却让两人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决意放弃治疗，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他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故事也就围绕着两人友情的复燃，以及朱利安安排身后诸事的两条线索展开。
在影片开始不久，当朱利安在大街上突然伫足，对着托马斯说道，人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只有家庭和感情时，也许你会像我一样不知所措。在处理死亡题材的文学作品中，这种直接而毫不掩饰的笔法，都一定会遭到质疑，但在看过了太多将这一主题留到最后作为主题加以阐释的作品后，也许你会喜欢《杜鲁门》中这开门见山毫不扭捏的做法。
而之所以敢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这部作品在叙事层面所追求的并非复杂，而是简洁。死亡本就是简洁的，不论你对人世的留恋究竟有多强，最终的离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与此同时，每一个道理，都需要你亲自去实践，才可能真正理解，对于朱利安，同样如此。
尽管已经放弃了治疗，准备直面死亡，但与托马斯的和好如初、对从前伤害过的人（这位前演员曾给他人戴过绿帽子）真诚道歉、乃至临时兴起造访儿子所在的学校，以及最终将自己的这条狗“杜鲁门”托付给托马斯，每一件事都在拼出朱利安人生一块碎片的同时，重塑、亦还原着他与这个世界的原初关系。
朱利安小心翼翼地去纠正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却在不经意间发现，所谓的“醒悟”其实不过是一个假象，托马斯其实从未真正怪罪过他、也最终回到了他的身旁陪他共同走过这段死亡之旅；被他带绿帽子的人因祸得福，收获了一份新的爱情；他的儿子早已坚强到能够接受他即将离去的事实，只是在他面前才强颜欢笑。
朱利安在面对死亡时，出发去寻找救赎与宁静，但他所收获的事实却正相反，那些曾经困扰他的、埋在心里无从消解的心结，其实早已放过了他。“他人即地狱”？不，我们只是自己的地狱。从这层意义上看来，

Friends


亲眼目睹自己的挚友走向死亡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即使对托马斯而言，这恐怕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虽然他可以轻易地越过两人过往嫌隙，重新回到朱利安身边，但死亡的威胁也在逐渐改变着这位挚友的心境，对两人而言，这是一次重新认识对方的旅程。
在与朱利安同行期间，托马斯不得不重复面对同一个情景，朱利安会毫不掩饰地告诉这个世界，他清晰地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却不愿意因此被当作一个异类而看待。他认为死亡对于所有人都是公平的，这个社会不应因为人之将死，便由此失去被公平对待的权利。但对托马斯而言，这种坚持却让他那无比循规蹈矩的生活，荡起了一丝涟漪。朱利安的愤怒与抗争，也时时刻刻触动着他，让他去反思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是否真的正确、是否真的人道？

死亡曾经是、现在是，甚至也将永远是一个禁忌。人们避免去谈论它，以免遭遇厄运。这种行事准则也同样延伸到将死之人身上，人们避免与他们交流，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同样是将死之人，只不过死因尚未明朗罢了。这种回避与对朱利安的额外关照一起，构成了对于他个人的特殊对待，单纯地将之定义为歧视也许并不合适，但当你的工作被剥夺（即便是出于善意）、社交受限、就连相依为命的一条狗，都不得不交出时，侵袭你生活的就不只是孤独了，在这层意义上，死亡所剥夺的并不仅仅是我们的生存权利，早在真正死亡之前，我们就被这个社会剥夺了生活的权利。
而这，才是《杜鲁门》这部作品真正戳中这个社会痛点的地方。

Truman


影片的标题《杜鲁门》所指向的并不是任何角色，而是朱利安所养的一条宠物狗。在这趟旅程中，杜鲁门的去向是最令人揪心的一条叙事脉络。相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狗之间的关系，虽然并没有伴着大量的互动，却是最动人的部分。朱利安为杜鲁门寻找新家的过程，其实是伴随着他与自己生活的最后一声告别同时进行的，它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份责任，因为在失去了他之后，它将很难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上。
对于杜鲁门而言，朱利安就是整个世界。
反之呢？对于朱利安而言，杜鲁门是他的避风港，在与前妻离婚、与好友分离、儿子独立之后，他在生活中真正的陪伴，其实就是这条狗。在将它送给新的领养者进行试养的时候，朱利安感到了深深的孤独，甚至一丝恐惧。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杜鲁门在自己生活中的位置，以及自己一直以来的孤独。
这也是为什么在电影的结尾，将杜鲁门托付给托马斯这一行为，显得如此重要。通过过继这条狗，朱利安终于修补了与自己挚友的关系，而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传递了下去。也许这将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聚，他们心知肚明，但面对死亡时，看似高高在上的人类所感受到的无力，与失去朱利安的杜鲁门悬在半空中的命运，其实并无区别。
死亡让我们不得不正视自己在社会身份之外的那一层动物身份，朱利安对杜鲁门的处置，其实并不仅仅因为他和托马斯是好友。在整个旅程中，托马斯观察着朱利安，朱利安也在看着托马斯的一举一动。我们并不知道他在何时决定将杜鲁门交到托马斯手中，但可以确定的是，托马斯的到来，以及两人共同经历的一切，让朱利安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可以通过另一种形式传递下去的。
也许只有在经历了这趟死亡之旅后，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人（True Man）吧。

Epilogue
如果非要在影片中挑一场最令人伤感的戏，也许我会选三位朋友不欢而散之后，托马斯与保拉在旅店的那段激情戏。也许初看你会感到在这样一部题材的作品中骤然出现一场香艳如此的戏，会让人感到有点尴尬。但看着看着，你感到的，其实是两人本能地试图通过生殖行为去抵抗死亡的恐怖。
在短暂的激情结束之后，托马斯抱着保拉，开始静静地啜泣。
生育、传承，都不能帮助个体抵御死亡，我们终要直面这份恐怖。但《杜鲁门》在以戏谑而又真诚的方式展示这份恐怖的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思考：那些我们避免去言说的真实，并不能避免死亡的发生，而想要坦诚而无畏地面对生命的结束，我们能够依赖的，唯有彼此。

[1]: Truman
[2]: Amour
[3]: You Don’t Know Jack
[4]: Tomás
[5]: Julián
[6]: Pa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