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ice For All

云谷鹤峰

Justice


Prologue



你几乎可以将《正义》[1]看作是《天国降临》[2]的续作。
阿历克斯·罗斯[3]的绘画风格也许是最好辨认的，虽然在不少人的意识里，70年代超级英雄的斗篷与紧身衣早该收拾齐整，送进阁楼衣柜里不再出场，但他笔下的白银时代，却让这种看似过时的装扮焕发了新生。从《惊奇／惊世奇人》[4]、《天国降临》到《正义》，他用自己的笔，将你我脑海中的漫画人物一个接一个带入现实的疆域。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漫画的黄金时代[5]中那些线条简朴、色块单一的超级英雄，再对照一下罗斯笔下那纤毫毕现，无比贴近真实人类的版本，也许会突然意识到漫画再这些年的进化中，其实已经在艺术层面渐渐自乡野之间迈向了庙堂之上。


但延续《天国降临》的巨大成功并不容易，即使对罗斯自己而言，也是如此。《正义》在叙事架构上延续了《天国降临》，仍然聚焦于一场牵动整个DC宇宙的战争，甚至在主题和桥段层面也有不少细节颇为神似，例如超级英雄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以及最终一触即发的全面核攻击，但两者之间最大的不同，其实在于对于反派、或者说超级恶棍[6]的描绘上。


在《天国降临》中，超级恶棍们是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故事的主角自始至终都是代表着正义的超级英雄们，只不过世代的交替与时代的变迁，新旧两代英雄之间出现了理念的冲突，正是这种跳出纯粹正邪对抗的叙事方式、以及对于超级英雄存在的反思，让这部作品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相较之下，《正义》并没试图在深度上做过多的开掘，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传统的叙事模式。虽然如“毁灭联盟”[7]这样的组织在彼时已经在DC宇宙中出现过，但从来都不是以一种全盛的状态与正义联盟[8]进行对抗，用罗斯接受采访时自己的话说，往往是一个知名反派带着两个二线角色上场，任意两名超级英雄联手之下，便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了。如果将整个DC宇宙中最强大的超级反派集结在一起来对抗正义联盟，究竟谁胜谁败？这就是《正义》所想要讲述的故事，也是为何这部作品最初的定名，就叫做“对阵”[9]。



Versus



罗斯曾表示，如果不是因为版权问题，《正义》本应取名《对阵》，因为这个词可以最直观地展现出这部作品的内容。这是一场全面爆发、席卷了整个DC宇宙的战争，每一位超级英雄的宿敌都破天荒地集结到了一起，如正义联盟一般，将自己的邪恶能力汇聚一处，在布莱尼亚克[10]和莱克斯·卢瑟[11]的共同谋划下，开始对正义联盟成员分而袭之。
海王[12]被黑蝠鲼[13]所擒、火星猎人[14]遭到大猩猩古洛德德心灵攻击、绿灯侠[15]被塞尼斯托[16]传送到了宇宙的尽头、绿箭侠[17]和黑金丝雀[18]为稻草人[19]和泥面人[20]乔装偷袭、闪电侠[21]被冷冻队长[22]下毒后向着死亡狂奔不止、原子侠[23]遭到远程狙击、红色龙卷风[24]则受到病毒感染自毁。就连正义联盟的三巨头：超人[25]、蝙蝠侠[26]和神奇女侠[27]也都分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超人被四名二线恶棍联手挟制，直面氪石照射；蝙蝠侠在追逐谜语人[28]的过程中身染机械蠕虫、心神被控而不自知；神奇女侠更是为猎豹[29]抓伤，身中克洛诺斯之血剧毒，面临重归泥土的终局。就连位于太空轨道上的正义联盟总部，名为守望塔[30]的卫星，也在远程入侵下启动了自毁程序，崩毁殆尽。


不管你是不是还记得故事开头那个正义联盟未能阻止危机爆发，最终只有超人独自飞离爆炸地球的噩梦，在这一刻也许你都会感受到一丝动摇，正义联盟真的能够每一次都拯救人类于水深火热之中吗？难道没有这么一天，他们终会惨败吗？他们连自己的身份、甚至是自身安危都难以保全，人类又真的应该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们手中吗？


正义联盟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超级英雄也远比我们想象的简单，于是在罗斯这贴近现实的绘画风格与叙事逻辑之下，潜藏在超级英雄漫画基本配方之下的各种缺陷开始爆发。


在超级英雄们纷纷遭到攻击，正义联盟分崩离析的同时，更大的威胁随之降临。原本被视为社会顽疾的超级恶棍们摇身一变，开始利用自己的超能力解决困扰人类至今的重大问题，水源短缺、食物不足、病患难医等等不一而足。正义联盟不仅在力量这一层上面临崩盘危局，在舆论层面同样成为了口诛笔伐的对象。这些所谓的超级英雄除了和超级恶棍们无休止地对抗，并没有将自己的能力用于改善人类的生存状态，遑论每一次战斗都会造成更多的无辜伤亡。而人类却将他们视为自己的拯救者，这是否本末倒置了？


当超级恶棍不再作恶之后，超级英雄的存在也随之遭到了解构。布莱尼亚克与卢瑟领导的毁灭联盟固然在将人类引入自己所建设的浮空城市这一行为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诸多被预言之梦统一意志的超级恶棍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在新世界中的位置而惺惺作态着，但在原本正邪平衡被打破后，这个在核心理念层面略显传统的故事，反而如蜻蜓点水般触及了一些超级英雄漫画历来为人所诟病的浅薄之处。


那么，如果超级英雄不再拯救世人，我们是否仍然需要他们呢？



Side Stories



罗斯用来回答这个问题的，并不是主线故事，而是几名角色的个人支线。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叙事方式，也是《正义》最大的亮点所在。与《天国降临》选择了身为凡人的神父作为整个故事的旁观者及叙述者不同，《正义》并没有一个统领全书的叙述者，它所采用的是多叙述者的方式，每一卷都会从正义联盟中选出一位主角，围绕其展开叙事。叙事角度的不同也同时划定了两部作品的最根本差别，《天国降临》的重心在于主线故事，纷纭的人物都是为这个故事服务的，而《正义》的真正主角、或者说这部作品真正想要去表达的，其实是在大战背景之下，每一位个体英雄的故事。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虽然起承转合的处理与节奏仍然谈得上精彩，但《正义》的主线故事正如日本漫画所谓的“勇者斗恶龙”般的“王道故事”一样，不过是一个背景板，而非罗斯真正着力之点。


十二卷的超长篇幅与长达两年的双月更新计划，固然是为了配合罗斯那精细至极的绘画风格所需要消耗的大量时间，但在另一层意义上，也给了正义联盟诸位英雄较为宽松的出场空间，让许多知名英雄之外的二线角色能够脱颖而出，发挥更多的力量。当年与超人成分庭抗礼之势，却最终在法庭上因侵权嫌疑被告倒，最后融入DC宇宙的神奇队长[31]救超人于生死存亡之间、幻影异客[32]则将深处虚无之界的绿灯侠引返人世、而若没有金属人[33]战队化身战衣的佯攻作战，正义联盟想要反败为胜简直难如登天。


当这场战争蔓延到整个DC宇宙中后，它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场超级英雄的战争，反而开始与人类的战争之间有了几分神似。决定成败的不再是某一个人物无可匹敌的超能力，而是将每个人各式各样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这不仅适用于毁灭联盟针对正义联盟个体的协同作战，同样适用于正义联盟的真正反攻。当参战者的数量超越质量之时，真正能够胜出就必须要借助集体的力量。

而团队的意义，本就是一本“正义联盟”漫画所探讨的最根基的主题之一。


绿灯侠的消失与重归是整部漫画中最为精彩的一条支线故事，甚至可以说是独立于故事之外的一份人物小传。在恐惧黄灯突袭之下被传送到宇宙边缘的哈尔·乔丹[34]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即使是看似全知全能的戒指也无法确定其所处的方位，自然也就无法引领它回到自己的世界。哈尔不得已只能请戒指将自己的物理存在转为精神能量、贮存于戒指之内，期盼有人能够来到这里找到自己。


但戒指之中的世界，也随着他的意志而化为了曾经经历过的一段段记忆。他在这个由自己虚构的世界中漫步而行，看着掠过身畔的匆匆过客，内心却清楚地知道他们不过是戒指所创造的幻象。然而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这如真似幻的戒中世界，也就缓缓地成为了哈尔唯一能够触碰到的“现实”，他开始忘记自己所离开的那个现实世界。


而隐藏在这一变化之下的，却是定义绿灯侠这个角色的一项基本特质：“无畏”。我们都知道绿灯的力量源泉来自“勇敢”，这一特质固然可以帮助我们在面对挑战时发挥出全部潜能，但“恐惧”却并非毫无价值，适度的恐惧会让我们主动躲避险境。当“无畏”成为绿灯侠能量的源泉之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哈尔也就随之失去了恐惧的能力，而同时遗失的，也许还有与普通人类之间的同理心。


在习惯了胜利、习惯了自居正义、习惯了勇敢无畏之后，这些超级英雄们还是否能够站在人类的视角来关照这个世界呢？当击败超级恶棍成为超级英雄唯一的存在意义之后，这些超级能力者，又是否还真的有资格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吗？


对哈尔而言，这个问题不仅关乎绿灯侠的存在意义，更关乎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战。于是在得到幻影异客拯救之后，哈尔选择将自己的戒指交给了自己的预备继任者约翰·斯图尔特，带上伪装成希望绿戒的恐惧黄戒前往参加决战。在与放逐自己的罪魁祸首对决之时，两枚黄戒势均力敌，他再也不能借助内心无畏与戒指希望之力的共鸣而获得压倒性的优势，最终帮助他获胜的，便仅仅是自己的战斗意志了。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哈尔才重新发现了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战斗，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力量源泉。


而对于神奇女侠而言，这趟旅程更为艰辛一些。身为和平使者的她在受到毒血侵蚀之后，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化作焦土的结局。在不朽转为速朽之后，她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而是选择像一个真正的亚马逊战士一样，选择了将战斗作为自己生命的最终目标，并在战争胜利之后，在神的赐福之下迎来了重生。


类似的个人小传还有许多，这些充满个体印记、融入了整个人物最核心特征的叙事曲线便如同一条条丝线，当它们扭到一起时，便结成了一股坚韧的绳索，让这个看似简单的“正邪大战”拥有了更多的含义可供读者去咀嚼，同时也避免了在主线部分横生过多枝节、拉断了叙事的节奏。


但抓住这些角色的经典特征这一点，自然是知易行难。美漫人物任意挑选一个出来，在诞生之后都经历了大量作者的创作，拥有无数个版本的形象，要自其间去粗取精、雕刻出一个所谓的“经典”形象，需要对漫长的DC漫画史如数家珍，也需要有对每个人物的核心特征有自己的判断。难上加难的，则是将这些形象整合到同一个故事之中，并保持角色彼此之间的契合。


要解决这个问题，便只有重构一个DC主宇宙连续性之外的平行世界，罗斯把它称为“特别连续性”[35]。



Extra-Continuity



超人对于超级英雄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将这个角色浓缩再浓缩、归纳再归纳，也许最后剩下的，是一个父亲的形象。并不是说在漫画中他真的有了子女，而是说他作为第一位超级英雄，其实是其后千万个超级英雄在理念层面的父亲。那么蝙蝠侠呢？也许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其父母遇害的那一幕，但对于“正义联盟”而言，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脑，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在与谜语人的追逐中感染上机械蠕虫后，整个正义联盟也会随之分崩离析。
陪伴罗斯成长起来的，是70年代版本的超级英雄，也就是那个尚未在《黑暗骑士归来》[36]和《守望者》[37]的引领下走向黑暗的时代。（但有趣的是，《正义》里却出现了相当多极为直接的暴力镜头）。在效仿这两部作品的过程中，不少本质阳光的英雄纷纷遭遇人生中的重大变故，或者失去双亲、或者失去爱人，并由此一蹶不振。也许对于蝙蝠侠而言，重归黑暗是使其重新找回角色核心特征的精妙一步，但对闪电侠等角色而言，这却是一个大大的昏招。妻子伊莉丝[38]的死亡让巴里·艾伦[39]的精神渐渐走向崩溃，甚至可以说直接导致了他在《无限危机》[40]大事件中的死亡。


对于《正义》而言，罗斯选择了重现那个自己最为熟悉也最为喜爱的英雄版本，我们看到了尚未与露易丝[41]成婚的超人、妻子仍然在世的闪电侠，但更为重要的是，大量角色回到了其诞生之初的角色定位，超人以父亲形象出现、闪电侠以丈夫的形象出现、鹰侠[42]和鹰女[43]以超级英雄伴侣的形象出现、而绿箭侠与黑金丝雀所描绘的，则是超级英雄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当这些角色的形象特征不再围绕其超能力、而是其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进行构造时，他们也就从云端落下，自神重新成为了人。


这也是《天国降临》与《正义》另一个重要的区别，如果说前者是在探讨神与人之间的关系，后者则从未将超级英雄视为神，而是从其为人的内核出发，展示在面对前所未有的危机之时，他们各自的弱点，这些弱点自然是来自其与他人关系中的不同定位。而通过彼此协作实现对个体能力局限的突破，最终如绿灯军团以戒指之力控制住发射而出的全部核弹、最终化解这次危机，则是对正义联盟存在理念的一种重归原点的诠释。


在谈到《正义》时，罗斯同样表达了对连载作品给创作带来限制的质疑，并称之所以选择为了一部作品而以类似“异世界”[44]的方式重构整个宇宙，正是为了规避这种限制。而在对宇宙进行重构的同时，他也同时完成了对角色的重置与再造，虽然在现在的读者看来，这些白银时代为主的英雄形象有些陌生、甚至有点儿不够那么现代，但若你能够摆脱自己习以为常的审美眼光，静下心来去欣赏罗斯的画作，一定会意识到蕴含在紧身衣与披风之中的那份“真实”之美。


而这也是《正义》在这个让人熟悉、甚至稍嫌陈旧的故事模式之下，仍能保有一份新意的根源所在。



Epilogue



当然，这仍是一部讲述战争的漫画，你也仍能在其中找到一如《天国降临》中曾经描绘过的细节充实到让人看掉下巴的大幅跨页战争场面。若想真正享受这部作品，对DC漫画宇宙中各色人物的基本了解自然会大有助益，不然很容易在面对大批量角色的时候呈现出脸盲的状态。但即使你从零开始进入阅读，这部作品也可以算是一个很好的敲门砖，因为其中所涉及到的DC人物，以及这些人物在这部作品中的特定形象，都会有助于你准确把握DC漫画宇宙的基本构造。
更不用说，欣赏罗斯的作画更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在故事的高潮部分，正义联盟与毁灭联盟正面交战之时，对多条线索的同时追索、对作战计划的步步揭示，以及超级英雄与超级恶棍们捉对厮杀的复杂战况，却是在任何其它超级英雄漫画中极为少见的。虽然相似的题材在动画和后续的漫画中反复出现，但罗斯的战争漫画始终以其傲人的艺术水准和如诗一般的文字傲立顶端。

[1]: Justice
[2]: Kingdom Come
[3]: Alex Ross
[4]: Marvels
[5]: Golden Age of Comics
[6]: Super Villain
[7]: Legion of Doom
[8]: Justice League
[9]: Versus
[10]: Brainiac
[11]: Lex Luthor
[12]: Aquaman
[13]: Black Mantra
[14]: Martian Manhunter
[15]: Green Lantern
[16]: Sinestro
[17]: Green Arrow
[18]: Black Canary
[19]: Scarecrow
[20]: Clayface
[21]: The Flash
[22]: Captain Cold
[23]: The Atom
[24]: Red Tornado
[25]: Superman
[26]: Batman
[27]: Wonder Woman
[28]: The Riddler
[29]: Cheetah
[30]: Watch Tower
[31]: Captain Marvel
[32]: Phantom Stranger
[33]: Metal Man
[34]: Hal Jordan
[35]: Extra-Continuity
[36]: 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
[37]: Watchmen[38]: Iris
[39]: Barry Allen
[40]: Infinite Crisis
[41]: Lois
[42]: Hawkman
[43]: Hawkgirl
[44]: Else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