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大饭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与这位导演之前的作品有着诸多不同:擅长现代题材的他第一次投身二战前夕这一过去时点;作品的主题也从个体问题、家庭问题或社会问题转向了对一个时代的追忆;这也应是他导演的作品中,第一次以谋杀案为故事主线。如何将一部谋杀案拍成喜剧,又如何将这对逝去时代的追思之情融入故事,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透过演员的表演传递给观众,应是安德森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毕竟,主题的宏大与叙事空间的收窄已经形成了自然而然的冲突。在谋杀案件所限定的快节奏叙事中,安德森以往影片中一以贯之的松散叙事节奏不再可行,虽然安德森仍旧大量使用了自己惯常的群相展示手段,但仅仅点到为止,整部影片的情节发展一如水银泄地,起承转合干净利落,毫无以往的拖沓之感。叙事空间受节奏限制,务须紧扣主线,这也意味着可供安德森响应主题的方法,急剧减少。要浓缩一个时代的光阴,以群相展示都异常艰难,更何况在一部谋杀案件中闪转腾挪了。
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进入了主角层(零青年),此时的零是布达佩斯大饭店新招的门童,饭店的礼宾员古斯塔夫(Gustave H.)先生将其视为自己的门徒,对其严加管教。谋杀案也在此时发生,古斯塔夫先生曾经服侍过的一位D女士(Madame D)在不甚明朗的情况下死亡了,古斯塔夫先生带着零前往她家,却意外地被D女士的律师宣布继承其全部家产中价值最高的一幅画《男孩与苹果》(Boy with Apple),在将画作偷偷运回饭店后,警察以谋杀罪逮捕了古斯塔夫。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古斯塔夫越狱成功,并在同侪、零以及零的面包房女友协助下,追寻着D女士管家的线索,击败了尾随而来的杀手,并最终在画作中找到了D女士的第二封遗嘱,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然而故事并未由此结束,随着战争的降临,古斯塔夫在一次旅行中为了保护零而被军队残忍地枪杀;零的女友也在婚后两年因一种现已寻常彼时无药可救的小病而离开了人世。
就在最后一个镜头结束后的那两行字:“受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启发。”(Inspired by the Writings of STEFAN ZWEIG)
安德森曾说过,自己在创作这部影片时,参照(或者用他的原话,偷(Stolen))了茨威格的两部作品,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Beware of Pity)和遗作《变形的陶醉》(The Post-Office Girl)。影片中的作者、古斯塔夫两名角色身上,都有着茨威格的影子,只不过两人分别代表者茨威格的不同侧面。作者这名角色毋庸置疑代表茨威格在作家层面的成就,这点可以从影片中作者半身像下的铭言“纪念我们的国家宝藏”(In Memory of Our National Treasure)中看到;而古斯塔夫先生身上则集中体现了茨威格的人格、信仰以及其一生的悲剧所在。
而传达这一切思考的关键,都取决于一个背负了影片全部意义的角色:古斯塔夫先生。 Mr. Gustave
以安德森过去电影中的角色来看,古斯塔夫先生其实是一个非常传统的角色,他没有《青春年少》(Rushmore)中一老一少的神经质和搞怪,也没有《水中生活》(The Life Aquatic with Steve Zissou)里面那群追逐美洲虎鲨的船员疯狂,更没有《穿越大吉岭》(The Darjeeling Limited)那三位公子哥的搞怪本领。贯穿古斯塔夫先生一生的信条,应当是“优雅得宜”四字,而其自受冤入狱至沉冤昭雪之间的神奇经历,与这四字产生的激烈冲突,造就了这个人物身上最根本的喜剧元素。从门童一路做到礼宾员的古斯塔夫,不仅对欧洲传统上流社会礼仪非常看重,对自身生活的要求也非常之高。他热爱和平,从未主动与任何人产生肢体冲突;热爱诗歌与艺术,即使身在狱中,也不忘在给酒店职员的信件中附上自己创作的长篇诗作,更懂得从美术角度来欣赏监狱老大的越狱路线图;极富同情心,对那些年老色衰的欧洲上流家族女性,极尽呵护体谅;极为勇敢,两次为了零这个战乱难民的安危挺身而出,并最终慷慨赴死。
茨威格曾是世界上被翻译次数最多的作家,以小说成名,最知名的作品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Letter from an Unknown Woman)等,但围绕着他作品的争论始终不断,德国诗人迈克尔·霍夫曼(Michael Hofmann)就曾评论道:“茨威格读起来总有感觉是伪造的。”(”Zweig just tastes fake.”)。评论界对他的评价两极化严重,赞颂者认为其作品充满人性(Humanism)、简洁(Simplicity)、风格令人印象深刻(Effective Style),鄙夷者则认为其简陋(Poor),琐碎(lightweight)且浅薄(Superficial)。若是我们将这些词对照到古斯塔夫先生身上,会发现两者之间惊人的匹配程度。古斯塔夫先生的不合时宜、其生活的琐碎讲究、对感情理解的表面化、甚至在拯救零时所表露出的人性,都与茨威格的文学风格如出一辙。而影片开头及中间故意穿插的迷你人造景观,更是直接对应着霍夫曼评论中的那个词:“伪造”。
古斯塔夫先生从未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使用过任何暴力,但他最终选择了暴力以保护零,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现实中的茨威格又何尝不是如此,投戎从笔的他(茨威格曾在军队任文职)最终以自己的生命向纳粹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抗议。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篇文字中写道:“我想还是在这个尚好的世界划下句点吧,在这段生命中,智力劳作意味着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也仍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善。”(”I think it better to conclude in good time and in erect bearing a life in which intellectual labour meant the purest joy and personal freedom the highest good on Ea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