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超级马力欧世界》1990年开发者访谈

云谷鹤峰

受访者（自左至右）：
绀野秀树——地图总监
中乡俊彦——程序总监
宫本茂——制作人
手塚卓志——监督
近藤浩治——配乐

——首先，请各位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宫本茂：我是《超级马力欧世界》（Super Mario World）的制作人。怎么描述我的角色呢……基本上，我会一直站在旁边，看看每个人都在做什么，随后在各处加入自己的想法。
手塚卓志：我负责想出不同种类的敌人和玩法，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会和团队探讨创意，做出判断，协助游戏成型。宫本先生则会不时跳出来说，“不对，这可行不通。”（笑）
中乡俊彦：我负责程序监督。要与手塚先生保持沟通，同时监管与游戏程序有关的一切。
绀野秀树：我与江口胜也先生一起负责地图和关卡设计，很遗憾他正在度蜜月，今天没法到现场。（笑）
——《超级马力欧世界》的开发团队一共有多少人？
宫本茂：除了我们五人外，还有江口先生，一位角色策划，以及三位主程序工程师。加起来应该是十个人。其中绝大多数从《超级马力欧兄弟》（Super Mario Bros.）初代起合作至今。
——您在本作开发中仍然担任拍板的角色吗？
宫本茂：我可说不好。他们有时候会无视我。（笑）不过一般来说，我们整个团队会一起探讨创意到深夜。
——本作是超级任天堂平台上的第一款马力欧游戏。为这台主机开发游戏，有哪些难点？
手塚卓志：就我而言，之前的作品中所有角色都是我自己画的，但《超级马力欧世界》中的部分角色可以分给别人来画。这么看来轻松了许多。
宫本茂：这跟超任一点关系都没有嘛。（笑）
手塚卓志：好吧，由于这是我们第一次为新硬件开发游戏，因此遇到了一系列挑战，例如开发工具尚未成熟等等。任何新事物诞生时都会出现的问题。

宫本茂：我们不再受到红白机时代的图像卷动和发色量限制，因此图像绘制过程容易了许多。这点很棒。不过在开发《超级马力欧世界》之前，我们曾将《超级马力欧兄弟3》（Super Mario Bros. 3）移植到超任上，作为硬件测试，尽管颜色和精灵图都更为精细，玩起来却仍然是同样的游戏。这让我意识到，我们绝不能再做一款一模一样的游戏，必须做出全新的东西。以此为前提，我们讨论了如何充分利用新硬件的机能，就这部分做过许多轮沟通。
手塚卓志：在任天堂内部，许多员工见到开发中的《超级马力欧世界》后评论道，“看起来跟红白机游戏也没太大不同嘛。”我们也觉得是这样。（笑）
宫本茂：确实如此，但如果我们发现这款硬件能做到某些很酷的事情——足以让我们发出惊呼的东西，付出的代价却是毁掉游戏的平衡性和流畅度，我们也不会强行加入。此外，尽管《超级马力欧世界》使用了4Mb容量的卡带（《超级马力欧兄弟3》使用了3Mb容量的卡带），却将更多容量留给了新加入的颜色，因此本作开发时面临的容量限制更为严苛。
——程序方面遇到过哪些挑战？
中乡俊彦：最大的变化是不再需要像红白机时代那样担心机能限制。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马力欧驾乘耀西——我们很早就想出了这个点子，但在红白机上无法实现。最终能在《超级马力欧世界》中实现这个想法，我非常高兴。
宫本茂：那张画着“恐龙草案”的纸在我桌子上贴了整整五年！
——配乐方面遇到过什么挑战？
近藤浩治：在超级任天堂上开发游戏时，需要创作出真正的声音小样，因此相对红白机而言，难度增加了一百倍。
——看起来近藤先生赢得了“最糟心”奖。（笑）另外，从《超级马力欧兄弟》（初代）到《超级马力欧世界》，制作一款马力欧游戏的方式发生了哪些变化？
宫本茂：开发《超级马力欧兄弟》（初代）时，我的出发点是创作一款角色动作让人感觉“恰到好处”的运动游戏。由于是从零开始，因此必须先做大量实验。相对而言，从《超级马力欧兄弟3》到《超级马力欧世界》，我不必再担心马力欧游戏的基本方向。重心可以转向打磨成品，以及尝试能够加入哪些有趣的新元素。


——斗篷也是新元素之一。
手塚卓志：斗篷的操控——你要张开斗篷，乘风向上滑翔——一开始有所不同。我们不确定玩起来手感如何，因此就像调整《越野机车》（Excitebike）的操控方案时那样，更多要从测试玩家处得到反馈。如我们所料，测试玩家觉得斗篷太难控制，因此我们调整了操控方式，最终尽管马力欧的飞行方式显得有点蹩脚，操控体验却好了许多。
——感觉《超级马力欧世界》比《超级马力欧兄弟3》容易不少……
手塚卓志：我们在难度和碰撞判定两方面都做过许多精细调整。
宫本茂：《超级马力欧兄弟3》是为深入玩过系列前作的硬核玩家制作的。相对而言，我们希望《超级马力欧世界》能对新手更友好，同时也能给玩过《超级马力欧兄弟3》的玩家带来惊喜。
——听起来你们在难度方面倾注了许多心血。
手塚卓志：是的。如果参与测试的玩家对我们说“这部分很难”，我一定会认真检查。毕竟我自己游戏玩得一般……（笑）
——你们五位中，谁玩游戏玩得最好？
绀野秀树：这五个人里，应该是我，但今天没来的江口先生才是高手。他能记住所有关卡路线，简直就像可以预判前面三个屏幕的关卡布局一样。（笑）


在《超级马力欧世界》中，虚线砖块成为调整难度的关键，我认为效果很不错。如果玩家能激活全部开关，游戏就会容易不少。
宫本茂：动作游戏的问题之一，在于如何做出从新手到硬核玩家都能享受的作品。一种解决方案是加入“简单模式”，但我认为最好的方案是让玩家在实际游戏过程中自行调节难度。虚线砖块便在《超级马力欧世界》中扮演的正是这一角色。
一直以来，我都想制作一款目标不仅是抵达关卡末尾的游戏——即便通关后，你仍会想要打开游戏、继续探索这个世界。因此，让关卡变得简单一些，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先决条件。
——以虚线砖块为例，您是如何想出这类点子的？
宫本茂：如果我记得不错，那是中乡先生的点子吧？
中乡俊彦：是我吗？嗯……
宫本茂：我已经记不清楚到底是谁想出这点子的。每个人都会在决策过程中出一分力，“哦，这样做如何？”或是“还是这么做吧！”当然，确实有人会说过去作品中的某个点子是自己想出来的，“嘿，那是我的点子！”（笑）至于虚线砖块，始于一个问题——如何增加砖块类型。以此为出发点，我们进行了大量实验……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游戏设计领域，一切都始于实验？
宫本茂：当然，在实验之前，也要进行大量讨论。以《塞尔达传说》（The Legend of Zelda）和《超级马力欧兄弟》为例，两个系列的开发团队成员构成几乎相同，讨论点子时经常能听到人们说“哦，我认为这个点子更适合《塞尔达传说》”。没准有一天，你会在下一款《塞尔达传说》游戏中看到林克骑着一头恐龙呢。（笑）
不论如何，这个点子（或许一开始只是个玩笑）会流转到程序工程师处，与他们讨论并做一些测试之后，一旦勾画出这款游戏的大致形态，就开始集结团队，再以此为基础开始工作。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开发超任上的《塞尔达传说》新作吧？
宫本茂：我们正在稳步推进，进行最终打磨。我想明年儿童节（5月5日）就能完成，但可别揪住这句话不放呀。（笑）

——最后，请各位谈谈自己未来想制作怎样的游戏？
近藤浩治：随着硬件进步，配乐的品质也在提升，很快游戏配乐就要与一般意义上的音乐进行竞争了。我想接受这些全新的挑战，但也明白游戏音乐始终要为游戏服务。
绀野秀树：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问题是如何将游戏做得更有深度，我指的并非提升容量。即便我们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新的存储介质可以提供十倍的容量后，我认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也不会改变。
手塚卓志：我设计马力欧游戏时也会采取这种方式，但我希望自己制作的游戏，无论打通过多少遍，你仍会视其为珍宝。我想以此为目标，继续制作这种游戏。
中乡俊彦：鉴于不久之后我就要因为熬夜工作而力竭倒下（笑），我想制作一款病倒时也能玩的游戏。我记得自己曾经沉迷于弹球这种古老而简单的游戏，一玩就是几个小时。不论采用何种类型和媒介，我都希望能制作更多这类游戏。
宫本茂：我希望家用游戏能成为“游戏目的地”——孩子们衷心喜爱这个世界，想要一次次回到这里。如果让孩子们有如此多世界可以造访，而他们需要的，只是一台可以放入抽屉的家用游戏机和几款游戏，该有多棒？
此外，身为父母，我最近也有所醒悟。我注意到如果家长看到孩子在读书，就会认为这是件好事。而即便游戏是一种主动体验，如果让孩子坐在电视前玩游戏，也会让家长有种负罪感。我不禁想知道背后的原因。我希望能做一款游戏，当一位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玩时，她会想，“啊，真好！我的孩子终于长到能玩游戏的年纪了！”
当然，虽然脑海中有这些远期目标，但我每天仍在面对大量细节问题，例如，“马力欧跳跃的高度到底是多少个像素？”（笑）
——我们非常期待各位的下一款精彩作品。感谢接受采访！

近藤浩治——1991年开发者访谈


近藤浩治原载于《超级马力欧世界》官方攻略

——请和我们谈谈您的音乐根基从何来。
近藤浩治：一切都始于我在小学一年级时学习电子琴。我觉得只是在钢琴上练习弹奏乐曲很无聊——我想要学习乐曲并进行表演。现在回头看，我偶尔会想，如果当时学了钢琴，可能会更好。
——您最喜欢哪个类型的音乐、哪位音乐家？
近藤浩治：中学时期，我很喜欢爵士乐及融合乐。当然，我听过不少渡边贞夫的作品。（记者笑）不，我是说真的！我去过不少场他的音乐会。有段时间我非常崇拜他，还学会用电子琴弹奏许多首他的歌。中学期间我痴迷于硬摇滚乐。我们这一代不少人都受到过这类音乐风格的影响。
——您最近听过哪些专辑？
近藤浩治：我喜欢“上上台风”乐队。也在听“吉普赛国王合唱团”，以及其他世界音乐。


吉普赛国王合唱团——中学期间，您认为自己会以音乐为职业吗？
近藤浩治：当时完全没这样想过。我只想继续以演奏为爱好。当时我加入过几支业余乐队。进入大学后，我并没有主修音乐。
——您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近藤浩治：我上了大阪艺术大学的艺术设计系。从系名看不出来我学的东西，但我们学了视觉艺术、文学、音乐——许多艺术门类，涉猎范围很广。
——您是作为程序工程师加入任天堂的吗？
近藤浩治：加入任天堂时，是公司第一次招募专业音乐开发者。我入职后一直在制作配乐。


《海螺小姐》——您在任天堂的第一个项目是什么？
近藤浩治：在红白机Basic中谱写《海螺小姐》（Sazae-san）和《哆啦A梦》（Doraemon）的主题曲，要用片假名输入哆来咪。我还用BASIC语言编写过几首松田圣子的歌。
——现在任天堂像您一样负责配乐的员工有多少人？
近藤浩治：嗯……大约十个？
——人真少啊！
近藤浩治：是，可能很少吧。不过我们负责的工作可一点不少，到今天也是这样。现在我正为超任的《塞尔达传说》新作配乐，但下一款游戏的开发启动后，我也会立刻开始配乐工作。
——能问问您创作电子游戏音效/音乐的流程吗？您是如何开始工作的？
近藤浩治：一般而言，我先会等到游戏概念图定稿、游戏截图完成再开工，随后要以其为基础创作音乐。我会首先创作游戏的主题音乐。以《超级马力欧兄弟》为例，主题曲的创作过程可是相当艰难，最先完成的反而是水下关卡的主题曲。我认为圆舞曲很适合水下关卡。这个点子完全是一时的灵感乍现，但对我而言，这并非常态。


《超级马力欧兄弟》1-1——您最后是如何写出《超级马力欧兄弟》的主题曲的？
近藤浩治：我脑海中最初浮现的图像是“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走来走去”。这让我感到很放松，所以写了一段轻快、舒适的旋律与之匹配。
不过在实际游戏中回放时，与游戏速度、节奏完全对不上！我想加入一点节奏感，但很多人说这会使旋律变得奇怪，这个办法也行不通了。
反复尝试后，我想出了“嚓嚓嚓”的旋律，在此基础上拓展成型。
——您最近在使用什么乐器作曲？
近藤浩治：键盘。但键盘的声音与超任能够发出的声音有所区别，因此写出旋律后就要借助电脑转换为程序，听一下在超任上发出的声音到底是怎样的。我不会直接写下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是分成许多部分，将不同的乐句、旋律、声音转入超任的硬件，听听播放效果。每首乐曲都是在编曲过程中渐渐成型的。因此，我从来不会写出乐谱。如果之后有人管我要乐谱，我会将乐曲数据转存出来，再以此为基础写出乐谱。
——您在撰写乐曲时会要求其他开发者提供指导吗？
近藤浩治：过去我有很多不懂的事情，所以经常会请教宫本先生。不过近来在完成乐曲之前，我很少会提出问题。
——为《超级马力欧世界》作曲，花了多长时间？
近藤浩治：记得工作一年后，我突然想到，“糟糕，都干了一年了？”我想大约做了一年半吧。当然，这是我第一次为超任谱曲，因此也许要花上一定时间摸清硬件性能，以及适用的软件。这段时间也并非只做《超级马力欧世界》一个项目，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超任上发售的游戏已经有不少了。哪部作品的配乐您特别喜爱，足以荣膺“近藤奖”？
近藤浩治：我特别喜欢《奥特曼》（Ultraman: Towards the Future）的配乐。音调很好，还有种复古的怀旧味道。《蕾莎出击》（Actraiser）和《宇宙巡航机Ⅲ》（Gradius Ⅲ）的配乐也很棒。
——您是否认为超任的声音性能还有很多潜力可挖？
近藤浩治：我通常能够在撰写配乐的同时预测出实际效果，因此敢说自己通常是对的。但我并没有参与配乐软件的开发工作，所以这方面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
——您是否需要向第三方开发者解释配乐软件的工作原理？
近藤浩治：任天堂将这些软件借给第三方开发者时，软件制作者会去向对方解释用法。如果有什么新功能，或是任天堂内部员工不懂的地方，我们也会陪同前往并聆听。
——我们已经从红白机来到超任，据说下一种媒介将改为光盘。这是否会对游戏配乐造成极大影响？
近藤浩治：我认为会的。在红白机时代，我们只能用简单的三角波或矩形波来谱曲。来到超任之后，我们可以使用合成器产生的音效，可同时播放的音轨数量也从三条增加到八条。使用光盘之后，我们可以挑战更完整的声音设计，实际工作的规模也会发生变化。
但反过来看，我认为当你做出的音乐越接近在CD上播放出来的音乐，听起来就越不像是“游戏音乐”。最终，你仍然要找到最符合特定游戏风格的音乐，因此我认为为游戏配乐的基本方法并不会有太大变化。


左下图：（自左至右）椙山浩一、近藤浩治、渡边贞夫——最后，我想问问《超级马力欧世界》原声CD的发售。听到渡边贞夫先生的重混版时，您感觉如何？
近藤浩治：棒极了！毕竟我早就是他的粉丝。我在录制过程中来到录音室和他见了一面，对我来说这份经历无比珍贵。走进录音室时，渡边先生演绎的主题曲重混版正在喇叭中播放，我感觉非常陌生，于是问，“这是什么歌？”（笑）
——第二张盘包含加入原版音效的配乐。这是您第一次做这种尝试吧？
近藤浩治：做出这个决定确实不容易。但我认为核心粉丝想要的不仅是重混版，还想要原版音效。将两者放到一起后，我认为听起来效果不错。（笑）原版音效听上去就像是随机加上去的。
——您在录音室的时候，是否与椙山浩一先生（制作人）及渡边贞夫先生聊了聊呢？
近藤浩治：不，没怎么聊……说实话，整个过程我都处于震惊状态。
——有什么想在访谈中对他们说的话吗？
近藤浩治：我想问他们，接下来我该学点什么？请给我一些指导！
——您真是太谦虚了。

近藤浩治：渡边先生曾经出过一本书，名为《爵士研究》（Jazz Study）。我买了这本书，但还没来得及研读。我打算近期认真读一遍。遇到椙山先生的时候，他给我提了一些建议。他说乐谱能让你看到所作曲目的全貌，建议我试着把自己的音乐完整写出来。作为音乐人，我还有很多要学的东西！
——非常期待您能作出更多优秀的游戏音乐。感谢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