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时空之轮》1995年开发者访谈

云谷鹤峰

受访者：
加藤正人——策划。从另一家公司半途加入《时空之轮》（Chrono Trigger）项目，负责剧本和事件。
松井聡彦——策划。曾参与《最终幻想》（Final Fantasy）和《浪漫沙迦》（Romancing Saga）系列的开发工作，半途加入《时空之轮》项目，负责怪物动画。
樋口勝久——程序。曾参与《最终幻想》系列的开发工作。在《时空之轮》中主要负责战斗程序。
蒲田泰彦——美术。加入《时空之轮》项目前曾参与《圣剑传说2》（Secret of Mana）的开发工作。主要负责绘制背景。

点子过多

加藤正人：设计敌人时，我们最初加入过一个机制，只能使用特定武器击败特定敌人，例如弓箭。但玩起来太恼人，于是砍掉了。
松井聡彦：有时候，最简单的处理方式并非增补，而是直接砍掉。就像修剪一棵树的叶子，以便让风能穿过。如果《时空之轮》最终版本包含最初策划案中的全部点子，就会沦为一片蔓生的灌木丛。特别是策划案的后半部分，做了大量精简。


樋口勝久：我们的工作流程中，只要有点子送来，就一定会试试，但如果感觉无趣，就会直接砍掉。毕竟，只有让玩家感到无聊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如果只是因为最初的策划案例写了某个无聊的点子，就一定要把它加进游戏，那么你就只不过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开发者而已。犹豫不决之时，砍就是了！
松井聡彦：我们尝试过又砍掉的点子，摞起来足有一座山那么多。只有写成代码加入游戏中，才可能知道某个点子是否好玩。随后往往是，“哦，好像也没那么有趣。”制作游戏时难免要进行这种调整，但对《时空之轮》项目而言，似乎一开始的点子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你没法确定这该是一款怎样的游戏。我相信翻来覆去调整策划案，肯定让程序工程师们如同身处地狱一般。

图像


蒲田泰彦：开场的钟摆是使用预渲染制作的CG（电脑图像），与最近《森喜刚国度》（Donkey Kong Country）使用的图像技术相同。史克威尔的员工已经开始思考下一代硬件，因此我们想要在《时空之轮》中使用次世代CG工具制作一部分图像，CG图像看起来和手绘像素图截然不同。
加藤正人：我们在《最终幻想VI》（Final Fantasy VI）中也用过吧？
蒲田泰彦：是的，我记得《最终幻想VI》的魔法效果使用了CG技术。不过总体而言，那款游戏算是我们手工制作的。对于CG，我们一直在看《终结者2》（Terminator 2）这类电影，分析他们制作这类图像时使用的技术。最近在史克威尔，我们也在大量使用这类工具。原本只会在3D物体的纹理贴图上使用这类技术，但对《时空之轮》而言，我们首次使用纹理贴图赋予游戏中的物体以3D感。我们仍然想要保持手绘图像的温暖感觉，因此不想过分凸显使用CG的部分，但认为如果有节制地使用，可以为游戏美术带来一些有益的变化。


加藤正人：对于应在何处使用CG，我们曾经有过许多争论。
蒲田泰彦：是的。其实问题并不在于要不要用，而在于该有多显眼。这也不是CG艺术和像素艺术孰高孰低的论争，我认为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每个人都在思考下一代家用主机的硬件，因此我们美术师也必须提前开始研究新技术。
回到具体问题上来，你不能随意将自己单独通过CG技术绘制的图像直接加到游戏中去——分辨率不同。如果你在Mac上绘制出图像，一个3厘米的方块就可以占满家用主机的整个屏幕。

容量


蒲田泰彦：一开始我们以24Mb卡带容量为目标，但在最后半年突然增加到32Mb。增加的容量并非用于程序代码；要我说，绝大部分新增容量分配给了额外的音乐和图像——就像给树加上额外的枝杈。图像可用的容量骤增一倍。
加藤正人：是的，额外容量绝大部分用于图像。还有一部分用于过场、事件，以及额外对话。
蒲田泰彦：新增的8Mb中，大约有6Mb用于图像。


加藤正人：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将图像塞进24Mb之内，但内容依然过多。此外，也没法将全部过场塞进去。正是由于这额外的8Mb，魔王的城堡才能看起来如此精美。这类布景没法通过组合其他迷宫的精灵图和贴图来实现。当然，我们总会尽量复用素材，例如月球。在开发的策划阶段，如果你的创作思路被容量限制，就会变得非常保守，没法设计出精美的布景和过场。因此这额外的8Mb来得恰到好处。
樋口勝久：是的，我们在这8Mb里加入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在开场画面中看到。
松井聡彦：是的。我们希望每个人都能知道《时空之轮》是一款怎样的游戏，因此要在开场处展示出最棒的部分。毕竟，开场画面会在店铺的屏幕上循环展示。
蒲田泰彦：玩家看到后，将会思考这些场景将如何衔接，这也很酷。这种感觉只能通过视觉来传达。

史克威尔的开发流程


樋口勝久：我不想谈得太细，不过在我看来，史克威尔开发游戏的方式与其他公司区别很大。整体而言，其他公司的策划/美术团队不会自行制作数据或是自行编程。史克威尔的惊人之处在于，我们的策划会像程序工程师一样，自行制作游戏中的实际数据。从我在史克威尔开始工作起，就一直视其为盘旋在头顶的难题——现在雇佣的新人越来越多，却都不具备这种技巧，要如何高效使用他们？
加藤正人：我最近才加入史克威尔，自己也思考过这一点。基本上，史克威尔的策划都具备一定软件基础，能够用C语言或BASIC语言编程。如果你不是那种，在一定程度上愿意自己动手调整代码的人……而是只想作为一个“创意人”加入史克威尔，我估计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樋口勝久：我不知道其他公司如何行事，但在史克威尔，如果你没法处理数据，就不太能胜任策划一职。很少有员工入职后就直接进入策划部门。即使你在其他公司有过工作经验，如果不具备软件技能，在史克威尔起步也会很艰难。那些没法自学的人会越落越远，持续做低级工作，永远无法再上层楼。正如我们不会招聘不懂编程的程序工程师，要想在这里工作，必须具备一定技术能力。美术方面如何呢？
蒲田泰彦：同样如此，我们只会聘用能力出众的员工。
樋口勝久：啊，和我想的一样。


松井聡彦：这并不容易，但即便对我而言，如果不能将自己的点子变为实际数据，也会事事不顺。此外，我认为游戏开发的实际工作并非想出点子，而是将其转化为实际数据。如果你不具备这种技能，就只能等着程序工程师告诉你哪些可以实现，哪些不能。如果另一位策划问你某个点子该如何实现，你也帮不上忙。所以你瞧，不懂如何制作数据和编程，最吃亏的其实是想出点子的策划。
等到制作实际游戏数据的时候，如果你认为，“只要让其他人执行我的点子，他们自然会加入自己的想法。”可就大错特错了。真实情况是，他们最终会掌控整个工作。这也是为何策划必须要能够处理数据。如今已经有许多软件工具，让处理数据变得容易很多，不再像过去那样需要极为专业的知识。
还有一些策划更擅长视觉层面和实际作画。我自身并不具备美术技能，因此很羡慕这类策划。这类技能在很多场合都能派上用场。我们其实也会雇佣只创作“纯”艺术，不涉及软件层面的美术师，但对于策划，我认为最好还是能够处理数据为佳。


樋口勝久：此外，在程序方面，曾有过一段时间，程序工程师可以只负责编程。举例而言，对于商业软件和办公软件，你可以只根据方案来编程，毫无问题。但对于游戏编程，你必须具备创造力和领悟力——如何将这里变得有趣？你必须与策划勤加沟通，看到策划案中有哪些不合理的地方时，也要有胆量说“这样行不通”。如果没有这种层级的判断力，是不可能成功的。正如策划应该懂得一点编程和美术，程序工程师必须要有独立思考能力，不能盲目遵循策划文档。说到底，一款游戏是否有趣，要依赖程序工程师，如果你不具备这种思考方式，一定走不远。
松井聡彦：如果你努力工作，意志坚定，应该可以在一年内完成编程工作。
在史克威尔，具备最大影响力的并非策划，真正拥有极大权力的职位是程序。我认为，即便图像美术师和概念美术师的话语权都比策划要高。这样看来，史克威尔确实不是那种以职位论高低的公司。
樋口勝久：由于有这么多策划懂编程，史克威尔的程序工程师日子可不算好过！如果你接到某个任务，心想，“老天，这段代码可真不好写。”要是策划根本不懂编程，你还可以说，“我做不了。”但在史克威尔，我们可不能这么说！

坂口博信x北濑佳范——开发者访谈


坂口博信与北濑佳范在2014年回忆《时空之轮》坂口博信：在《时空之轮》开发期间，我真是个非常严厉的上司。每天早上，我都会把所有人叫到一起，让他们做进度报告。开发《最终幻想》期间我可从来没这么做过。
北濑佳范：坂口先生正式加入《时空之轮》开发团队之后，上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制作过场。有一场戏与玛尔相关，一场时空悖论发生后，你在游戏过程中携手前行的玛尔，其实来自另一条时间线。
坂口博信：既然以时间旅行作为主题，来自不同时间线的同一个角色，可能会面目全非。这是策划最初的点子，但我认为不算好。我说，即便玩家改变了历史，如果你回到原本的时间线，应该能找回你之前认识的那个玛尔。


北濑佳范：我想的没那么深，不过坂口先生坚持应当在塑造角色时保持延续性和统一感。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即便在开发最后，临近截止日期之前，坂口先生依然在说，我们应当加入额外的过场，让这些角色的形象更丰满和立体。于是时田贵司先生制作了玛尔的过场，我则制作了露卡的过场。
坂口博信：这些过场效果不错。由于是在最后制作的，所有人都已经熟悉了开发流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以及该怎么做，因此这些过场充溢着能量。这种最后关头的调整，对于一款游戏来说至关重要。当人们背负压力时，才可能创作出最棒的东西，这样才能制作出有趣的游戏。玩家可能会想，“哦，他们肯定一开始就规划好了所有故事。”但现实可不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