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密特罗德》——2007年开发者访谈

云谷鹤峰

受访者：藤井康彦，《超级密特罗德》的七位程序工程师之一，负责敌人和头目的程序设计。
生涯初期

——您是从何时开始对游戏感兴趣的？
藤井康彦：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在本地的糖果店和击球练习场玩过不少《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ders）、《打砖块》（Breakout）以及其他早期街机游戏。我也曾痴迷于《吃豆人》（Pac-Man）和《铁板阵》（Xevious）。
没钱的时候，我就去大商场。那个时候，如果你去电器销售区，他们会组装好电脑供你免费试用。我和朋友们会花上几个小时在那里摆弄电脑，在上面画画、敲字，乱搞一气。
——所以您是先对电脑感兴趣，随后才接触到红白机？


《微型电脑BASIC》1987年11月刊藤井康彦：是的，当时我还没有红白机。但母校出租电脑，所以等到暑假，我就借来一台，每天都耗在上面，还将《微型电脑BASIC》（Maikon BASIC）杂志上的程序输入电脑。当时我去了一间非常好的高中，那里有Minikon和日立的MB-6890等型号的电脑可用，我开始在这些电脑上自学机器语言和汇编语言。


PC-8801 mk II MR型电脑在此之后，我靠着送报和打其他零工，存够钱买了一台PC-8801 mk II MR型电脑。我玩的第一款商业游戏是《黑玛瑙》（The Black Onyx），此后玩过不少电脑角色扮演游戏，例如《雷诺尼都纪事》（Xanadu）和《梦幻仙境》（Hydlide）系列。我也很喜欢其他类型，打通了各种各样的游戏。
最后，我的电脑开始出现各种奇怪的问题，我打开机箱检查，把元件一个个取出来，这成了我享受电脑的新方式。我自己修好了电脑，也通过捣鼓各个元件搞清楚了硬件的原理。（笑）


1984年7月日本电脑杂志上对《黑玛瑙》的介绍之后，“拷贝工具”——用于移除磁碟游戏防拷贝保护的程序——开始流行起来。“这些拷贝工具到底是什么原理？”我一边想，一边开始对此感兴趣，最终开始自己动手进行反编译。但我对硬件和软件都感兴趣，于是也做过类似的项目，例如搭建自己的无线电台。
——您能够自学这一切，真是了不起！
藤井康彦：我在高中选择电子专业，高三的选修课上，我从零开始（从电路板开始）设计制造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这台电脑使用一枚Zilog Z80处理器，由于没有显示设备，只能通过液晶屏展示计算结果。当时我买了一份DOS操作系统，建起自己的第一台（商业）电脑。


日本发售的MS-DOS操作系统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更偏向硬件。当时，微软的DOS刚刚在日本发售，我对操作系统尤其感兴趣，很想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换句话说，您一开始对做游戏并不感兴趣。
藤井康彦：是的。DOS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我才决定要在这个领域工作，本来还觉得要试试应聘微软。不过，我的老师劝我不要这么做，他觉得在日本这类工作不会很多。当时整个日本都没几个人懂操作系统，我的老师也不例外。
——您高中毕业后做了什么？
藤井康彦：我认为应当更专注于学业，于是报名参加了一个三年期的技术大学。当时X68000处理器刚刚面世，非常流行，我也玩了很多。当时我在学校的主电脑是一台PC-9801 VM，我参加的课程讲的是8086处理器和C语言。这段时间内，我还在继续自己从零开始、根据电路图组装电脑的爱好。当然，我也一直在玩游戏。我在大学第一年上了一大堆课，于是第二年就有了许多空闲时间。我和朋友们在游戏中心玩了不少保龄球和夹娃娃机，还迷上了收集毛绒玩具。

加入智能系统


如今智能系统（Intelligent Systems）因《火焰之纹章》（Fire Emblem）系列闻名于世，但在8位和16位时代，这家公司同样创造过《密特罗德》（Metroid）、使用超级导弹外设的《太空火箭筒》（Battle Clash）系列游戏，以及《花仙子方块》（Panel de Pon），藤井的妻子曾参与本作。在离开智能系统之前，藤井参与过两款游戏的开发。
——您是何时决定加入电子游戏行业的？
藤井康彦：大二的时候。我曾被游戏触动，因而想要将这份体验带给其他人，创作出能够打动他们的游戏。我想这就是我最大的动力。不过对我个人而言，由于几乎完全关注与学习编程和电脑硬件技术，如果你在当时问我如何“设计游戏”，我肯定不知从何开始。当然，我对自己的编程技术相当自信，因此决定加入智能系统。


智能系统公司——您为何选择这家公司？
藤井康彦：首先请我为自己这个糟糕的答案道个歉，但原因很简单，公司距离我家很近，骑车就能到。（笑）
我最初时在大三的毕业季听到智能系统的名字，直至来到这家公司，才知道他们正在做红白机游戏。我一直对红白机不感兴趣，去过之后，我才想象了一下，“好吧，我可以试试给红白机编程。”
由于之前对智能系统一无所知，我去他们办公室，只是想感受一下氛围，可一到那儿，他们就让我接受测试！我根本没做准备，因此有点慌张失措。测试结束后，我刚回到家，电话就响了，正是智能系统打来的，他们请我加入，我便接受了。


《超级火箭炮》——提前修满学分，毕业之前就被公司录用，听起来您的大学生涯真是完美啊！
藤井康彦：在此之后，我在一家电脑租赁店打零工。就像今天的音像租赁店和CD租赁店一样，当时你也可以在这里租赁电脑游戏。
我已经去这间租赁店很长时间了，高中放学后，就经常去。有位店员正是知名拷贝软件《文件大师》（The Filemaster）的作者。时间一长，我们成了朋友，他会让我试用他拷贝软件的最新版本，我则会这款软件用来分析不同游戏。我们会非常兴奋地讨论和分享自己的成果：“我想破解这款游戏，但就是做不到！”（笑）那段日子里，拷贝工具每周都会有一个新版本。


《花仙子方块》，美版更名为《耀西方块》（Tetris Attack）——哈，所以白天在租赁店打一天工，晚上回到家你还会试着破解游戏？！
藤井康彦：当时有很多人这么做。就我自己而言，对靠销售盗版软件赚钱毫无兴趣。我只是纯粹出于好奇，想要搞明白技术原理——这是技术人员之魂在燃烧。当然，有很多人利用拷贝工具来赚钱，但也有很多人视之为提升自己技术和知识的极佳方式。我记得当年那些进行反编译的人被称为“黑客”。说实话，我对这个英文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点头绪都没有，但觉得听起来很酷。

制作《钟为青蛙而鸣》



《钟为青蛙而鸣》封绘——您在智能系统开发的第一款游戏是什么？
藤井康彦：Game Boy掌机上的《钟为青蛙而鸣》（カエルの為に鐘は鳴る），我主要负责敌人算法的编程工作。
——这是一款简单却有趣的游戏，但确实有点怪。
藤井康彦：开发初期，本作名叫“Paraparesu”，但任天堂总裁山内溥说这个名字不妥，我们就改了标题。新游戏太怪异了，我也一度怀疑这么做行不行得通，但完成开发之后，我看到任天堂在电视上播放的广告，自己做的游戏得到这种隆重待遇，真让人感觉满足。
其实本作的大部分编程工作在我上大学时就已完成，大约是大三暑假期间。智能系统的一位员工递给我Game Boy的编程手册，说，“花上一周学学这个。”之后，我告诉他自己基本搞明白了，他便把《钟为青蛙而鸣》的策划案拿给我，说，“好了，把这个做出来！”地图卷动机制完全是那个夏天我用业余时间完成的。


《钟为青蛙而鸣》标题画面——喔，只花一周研究了Game Boy的机能，就能做成这样？
藤井康彦：如果只谈编程能力，我很自信。但若是游戏设计，我就不是很懂了。谈到这点，智能系统让我多研究研究《塞尔达传说》（The Legedn of Zelda），于是整个工作期间，我都把这游戏放在桌边。一开始，我将《钟为青蛙而鸣》设计成一款类似《塞尔达传说》的角色扮演游戏，但随后意识到只是照抄没什么意思，于是开发中途，我简化了战斗系统。我其实将整个玩法系统重做了三次，部分原因在于超级马力欧俱乐部（任天堂内部的测试/debug团队）对初版的评价不佳。大学毕业后，我加入智能系统成为全职员工，在一位资深员工的大力协助下完成了《钟为青蛙而鸣》。
——在通关画面里，您的职位是“FOE程序工程师”，FOE代表什么？
藤井康彦：代表我编写程序的游戏桥段，E代表“敌人”（ENEMY）。这样写是为了能塞进Game Boy那个小小的屏幕。


精致的汉字对话令《钟为青蛙而鸣》鹤立鸡群，当时日本有许多玩家不喜欢角色扮演游戏，因为许多8位游戏为节省容量，通常使用难于阅读的平假名文本。——我记得本作在Game Boy低分辨率的小屏幕上塞进了汉字对话，非常令人惊艳。
藤井康彦：制作《钟为青蛙而鸣》的汉字文本时，我从电脑上的ROM文件中提取汉字数据，使用一款自制的“汉字转换”软件，将汉字尺寸从16x16转为更适合Game Boy屏幕的8x8。一位策划看到这款软件后，非常吃惊，也想用它将文本符号转化为图像。

超级密特罗德



《超级密特罗德》中的萨姆斯·艾仁——完成《钟为青蛙而鸣》后，您开始参与《超级密特罗德》的开发。
藤井康彦：是的。给《钟为青蛙而鸣》撰写剧本的人同样参与了《超级密特罗德》项目，通过这层关系，我成为本作的程序工程师。《超级密特罗德》一共有七位程序工程师，我主要负责头目和敌人：它们的精灵图、判定框等等。光萨姆斯·艾仁这一个角色的动画就消耗了大量存储空间，甚至有一位程序工程师全职负责她的编程工作——《超级密特罗德》的开发规模就是如此庞杂。
本作的敌人数量也很多，有一天我灵机一动，想到我应该为策划们制作一款“编程工具”，于是便做了出来。这款软件能让策划们直接导入图像/精灵图，自动转换进源代码，连碰撞检测数据都完整无缺。《超级密特罗德》的策划人数众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习惯的做事方式……我心知如果让他们全部自行其是，未来一定会像滚雪球一样产生无法解决的难题，于是便开发出这款工具，立下规矩，整合策划的工作流程。


《超级密特罗德》的最终决战每种敌人都有一套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头目战的设计也必须让玩家感到公平，有“可赢”的行为逻辑，因此即便有这样一款工具，《超级密特罗德》的开发工作规模之大，仍然不可小窥。
——要创造如此多数据，我想本作的开发周期也很长吧？
藤井康彦：是的，花了三年左右。本作是任天堂和智能系统合作开发的，任天堂负责策划和图像部分，我们负责程序部分。发售之前进行最后的冲刺时，我们都在任天堂的办公室里集中办公，连续熬了不少夜。


股引这段日子里，我时常听到自己的办公室外传来奇怪的“Fuu Fuu”声。我走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在发出这种声音，惊讶地发现山内溥总裁正站在那里，练习吹奏尺八。（笑）令我吃惊的是，原来总裁办公室就在我们办公室的隔壁，中间只隔着一道薄墙。在办公室听到尺八，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我经常能看到山内总裁穿着股引（momohiki，一种日式细筒裤）在办公室的走廊内走来走去……


正如藤井所述，《超级密特罗德》中的海量敌人需要全新的开发工具来统一策划工作。部分敌人未能进入最终版游戏，但存留在卡带数据之中。上图自左上起顺时针分别为“Bang”，“Reflect”和“Stoke”。——您负责开发任天堂的旗舰系列，是否感到有心理压力？例如“如果我们做个半吊子游戏，销售惨败，我可就完蛋了”这样？
藤井康彦：没有。我个人从没玩过红白机上的《密特罗德》（Metroid），也对其一无所知，只是受命担任主程序工程师后才首次玩了系列初作。说实话，我的第一反应是，“所以……人们到底喜欢这游戏哪一点？”但随着持续玩下去，我开始慢慢理解探索全部隐藏通道和秘密的无穷魅力，这才回心转意。


德雷贡的头目战房间——这也是《超级密特罗德》的魅力之一，但我想问一问最终脱出段落，萨姆斯可以在最后救出帮助自己逃脱的达丘拉和艾特库。我很喜欢这部分，是谁想出这个点子的？
藤井康彦：那是另一位程序工程师独自想出来的点子。如果你拯救它们，在星球爆炸之后，还会有额外的画面展示它们也成功逃脱了。
——《超级密特罗德》中有哪些场面是您的点子？


德雷贡头目战之前出现的一队敌人会描绘出“Keiko Love”这段话。不太容易看清，但如果仔细看，还是能够辨认出部分较大的字母。藤井康彦：说起来，与Maridia区域的头目德雷贡对战前，有一队名叫“Evir”的敌人会进行一小段“舞蹈”。他们的动作其实能够描出一段英文，“Keiko Love”！Keiko是我当时的女朋友。我整日忙于工作，总是见不到她，于是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办公室睡着后，我偷偷把这段代码塞了进去！
这段舞蹈并未写在策划案中，我记得编程的时候自己心跳加速，担心会被发现。但最后，根本没人注意到这点。这可是个挺浪漫的故事吧？（笑）

藤井康彦在个人网站上分享的补充资料

现在《超级密特罗德》已经过了静默期，我终于可以分享一些幕后故事给你们了！
首先，你们知道在开发期间，每个头目都有不同的开发代号吗？！
1、Spore Spawn -> Eriko Flower


Spore Spawn官方概念设定图2、Phantoon -> Obakeen（化物，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超自然生物）


Phantoon官方概念设定图


化物中的一种——親白眼（Oyajirome）：后脑勺上长着一只突出的眼睛，手部只有一根手指，且带有爪子。3、Draygon -> Dankoon（指男性生殖器）（笑）


德雷贡官方概念设定图在原本的设定中，德雷贡要丑陋得多。他看起来非常恶心，又很写实，于是监督命我们调整，这才有了最终版的样子。即便如此，我仍然惊讶于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德雷贡的程序自然是我写的。（笑）


药玉“Eriko Flower”这个名字有点怪……当时有位电视主持人叫楠田枝里子（Eriko Kusata），我们觉得“Spore Spawn”的设计看起来很像“药玉”（kusudama，一种日本纸模型），就把“kusudama”改成“kusuda”，随后变为“kusuda eriko”，最后变成“Eriko Flower”。编出这些名字的人正是《钟为青蛙而鸣》的编剧。他是个很“独特”的家伙。（笑）


玩家可以使用钩索光束电死德雷贡使用钩索光束杀死德雷贡（通过射击炮台来电击他）是我们设计头目战时的整体理念——每个头目都要有某处弱点。除此之外，我们还想给玩家加上一点惊喜。对那些在德雷贡“W”形扫击之下反复死掉的玩家而言，我们想用这一刻让他们睁大双眼，说，“喔，居然还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