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茂x中裕司——2001年开发者访谈

云谷鹤峰

宫本茂与中裕司
——两位初次相遇是在何时？
宫本茂：我们之前聊过几次，但这应该是第一次面对面正式进行对谈。当然，我早就听过中裕司的大名。（笑）我想我们大约在十年前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刺猬索尼克》（Sonic the Hedgedog）初代发售之后，在某个电玩展上吧？
中裕司：我记得也是这样。或者应该说，这是我第一次“差点错过”宫本先生。我站在展会大厅内，听着不列颠之王（理查德·加略特）介绍他的新作《创世纪：地下世界》（Ultima Underworld）。突然，我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您觉得这游戏有趣吗？”我转过身，眼前不是别人，正是宫本茂。那一刻就是我们首次相遇，不过我觉得还算不上是对话。（笑）



《创世纪：地下世界》
——中先生，您对宫本先生的第一印象如何？
中裕司：嗯，我感觉宫本先生是我追赶的目标，现在仍是如此。
宫本茂：毕竟我岁数大些。（笑）
中裕司：从一开始，世嘉的口号就是“我们要打败任天堂！”但我的目标从来不是“打败”任天堂，而是制作出能与其比肩的游戏。如果只是创作一模一样的东西，永远赢不了，你必须踏上另一条路。这就是创作《刺猬索尼克》时我们的思路……当然，宫本先生向我展示《神游马力欧》（Super Mario 64）这款新作时，我意识到自己又被落在了后面！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和宫本先生齐头并进的时候，他转手就拿出这样一款惊人的作品。
宫本茂：到底是领先，还是迎头追赶，我想终究是由玩家决定的。我们可不是盘上腿打坐就行，而是拼了命想要领先呢！（笑）毕竟，你们在美国可领先我们不少。
中裕司：但是“马力欧”卖了一百万份，我们可比不过！
——宫本先生，您第一次看到索尼克时，在想什么？
宫本茂：我们做出“马力欧”之后，冒出一大堆模仿他的平台跳跃动作游戏，对吧？我认为在这些作品中，索尼克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这游戏真有个性，”我心想，“创作者很年轻，因此还欠一点打磨，但他们显然知道游戏的乐趣在何处。”当然，那时候我也很年轻。（笑）
——中先生，您为什么感到自己无法“追上”宫本先生？
中裕司：嗯……在世嘉，只要一完成游戏开发，我们的想法就是，“好，做完了！马上发售吧！”我们可能会花上几周时间微调平衡性。之后回想起来，我们真应该多花些时间打磨。如果再细致一些，多思考一些，应该能做出更棒的游戏。我感觉宫本先生您的创作方式与我们不同。
宫本茂：我们的创作思路与南梦宫相似。在他们的开发流程中，总会在最后的打磨阶段花上大把时间。他们在编程上非常厉害。说回来，我们同样会在调整游戏时花上大把时间，那感觉就像，“好了，伙计们，该加把劲了！”这种心态源于任天堂内部的一个说法，“花上五年才能建起自己的品牌，只要两年就能毁掉。”
中裕司：我很希望能和宫本先生合作一款游戏，只要一次就好。我对您的开发流程非常感兴趣。
宫本茂：我会工作到半夜的！
中裕司：原来如此。（笑）任天堂看起来并不像那种会让自己的开发者工作到半夜的公司。我总感觉您应该是按时上下班，遵循开发进度规划，就这样一路哼着小曲，直到创作出一款好游戏。在世嘉，你总能看到员工干到半夜，在午夜时分痛苦地喊出，“啊！”（笑）
宫本茂：我想所有游戏公司都是这样吧。（笑）这刚好提醒我了——你瞧，在任天堂，我的团队总被人说赶不上死线。但这是因为公司给出的死线根本不可能完成！我想这背后的逻辑是，“如果我们想要赶上这条死线，必须团结起来，像团队一样工作。”
中裕司：没错，这意味着提前定下发售日。“十二月。”（笑）
宫本茂：是的。于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工作进度太慢了，但其实不是这样！如果非要我说的话，其实我的工作速度很快。（笑）但无论如何，我想自己的思考方式和中先生一样，也希望除bug和打磨的工作能尽量早一些开始。
中裕司：开发最后阶段，总会冒出越来越多点子，都想加进去。（笑）“如果再有一小时，就能把这部分做得更棒！”最后总会一次次出现这种时刻。
宫本茂：想到一个很棒的点子之后，所有人都会努力将它做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员工都会直接问我，“我们真有时间做完这个吗？”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安心。（笑）但让团队成员进入这种齐心合力的状态是非常重要的。我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状态，“创意来自全体成员”（Staff Zenin Ga Creative），大致是这个意思。所有团队成员都会感到，“如果我让游戏在这种状态下发售，应该感到羞愧。”如果开发团队不能秉持工匠的心态……就做不出一款好游戏。
——您感觉进入3D时代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宫本茂：近来制作游戏简单多了，对吧？动手创作之前，很多基本工作已经完成了。制作《神游马力欧》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举例而言，在策划案中，有个点子是让马力欧爬上旗杆，单手倒立，在旗杆顶部挥手。之前为这只手绘制动画都要花上几周时间，现在只需要四天就能做好。速度之快令我震惊！您创作索尼克时是否也有类似的经历，比如部分工作现在做起来快了不少？
中裕司：对我们而言，真正耗费时间的并非动画，而是游戏机制。在2D游戏中，玩家很容易知道自己在向何处移动，该击打哪个部位。但是在3D游戏中，场景深度会让玩法调整和打磨过程变得无比漫长。
宫本茂：是的，在2D游戏中，你可以通过计算像素完成一切判定。而一旦习惯这种开发方式，3D游戏就会带来巨大改变。我个人还是希望玩家能够在3D游戏中感受到乐趣，即便操作判定不够严谨，略显宽松，也没关系。
中裕司我担心对动作游戏而言，如果操作判定太过宽松，会失去魅力。
宫本茂：确实如此。
中裕司：从这一点上看，《索尼克Advance》（Sonic Advance）制作起来乐趣十足。我希望未来创作的游戏能够将2D游戏的乐趣应用于3D环境之中。



《索尼克Advance》三部曲
宫本茂：是的，但在我看来，2D游戏关乎游戏本身，而3D游戏则更多提供了一种可感知的体验。在3D游戏中，“身处此处！”的感觉非常强。因此我很想制作一款3D版本的《塞尔达传说》（The Legend of Zelda），看看那个世界在3D中是怎样的。对马力欧而言，同样如此，我非常想看看在3D中经过渲染后他的样子。我制作《神游马力欧》，就是想看他走路时一步一颠的样子。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立刻开发《神游马力欧》的续作；我想看的东西已经制作完成了。
——《索尼克Advance》是首款登陆任天堂平台的《刺猬索尼克》系列游戏。中先生，这对您而言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中裕司：两家公司在硬件上竞争已久，我心里总会想，“如果给任天堂做一款索尼克，会怎样……”你瞧，任天堂多年来一直在游戏开发中坚持“合家欢”路线。我对此并不感到嫉妒，而是认为“很适合他们”。在为孩子创作游戏方面，世嘉一直逊于任天堂。
我们过去的形象是“高科技世嘉！”因此我想，成年人的市场会更接纳世嘉。我认为一家公司需要了解自己的独特性和特有魅力，即便游戏一样，但如果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就没法触及自己的目标受众。尽管如此，世嘉总会告诉说，“我们要切入任天堂的用户群！”我的团队努力尝试过……但最后，如你所知，结果并不成功。
但我现在的工作，并不需要烦恼这些。（笑）在任天堂平台发售游戏，我既兴奋，同时也非常焦虑。不论如何，过去我们依赖世嘉和Dreamcast的名声和品牌卖出了许多游戏。如今情况已经不同（世嘉于2001年宣布转型为游戏软件厂商）……所以一想到年末销售业绩，我就满心忧虑。（笑）
宫本茂：没错，今年没有新的马力欧游戏。我们特意为《索尼克Advance》推迟了新作的发售。
中裕司：当宫本先生告诉我今年会推出一款路易吉游戏（《路易吉洋馆》）时，我心想，“机会来了！今年一定要推出索尼克！”（笑）
宫本茂：是的，过去的惯例是新的索尼克游戏总会在新的马力欧游戏后发售。
——中先生，您尝试过Gamecube和Gameboy Advance的全新联动功能后，有什么感受？
中裕司：任天堂公开这一机能时，我立刻想到，“我要围绕这点做些什么！”迅速将其加进了《索尼克Advance》。说实话，做起来比我想的难多了。（笑）
宫本茂：确保新硬件上一切运行正常，确实很难。中先生在测试联动功能时非常有前瞻性，这也激励我们迎头跟上。
中裕司：您肯定也知道，我一直喜欢硬件。世嘉停止研发硬件之后更是如此。看到GBA连线之后，我的想法是，“让我试一下！”（笑）
宫本茂：不如让他们制作一款限定版GBA吧？
中裕司：一款“索尼克配色”的GBA一定超级酷。（笑）
——中先生，您对任天堂近期的游戏有什么看法？
中裕司：我非常嫉妒《皮克敏》（Pikmin），很想有一天做出这样的作品。其实，我一直很喜欢《百战小旅鼠》（Lemmings），总希望有一天能做出一款类似的游戏，并将其更新为现代风格。当然，我想到这一点的同时，宫本先生已经再次抢先一步，拿出了《皮克敏》。（笑）



《百战小旅鼠》


《皮克敏》
宫本茂：您做出了《咻咻火箭》（ChuChu Rocket!），那款游戏里也有不少跑来跑去的小型角色。
中裕司：《咻咻火箭》源于我的一句话，“让我们利用次世代硬件做一款游戏，让一百张精灵图同时移动吧。”硬件革新的趋势之一便是越来越漂亮的图像，但你还有另一条路可选，这就是尝试榨干主机的全部机能。我更想沿后面这条路线多做些游戏，谁想宫本先生这就推出了《皮克敏》。（笑）



《咻咻火箭》
——中先生，您有什么想对宫本先生说的话？
中裕司：希望他快些发售《塞尔达传说》。（笑）当然，也再来一款马力欧吧。
宫本茂：如今的塞尔达和马力欧我都不再直接参与开发。我抽身之后，您可以看看他们做得如何。（笑）我自然会有不满意的地方，但还算喜欢整体方向（《风之律动》于2002年发售）。我对全新美术风格招致的评论兴趣不大；还是希望玩家能先上手玩一玩，随后再告诉我他们的想法。
——宫本先生，现在您已经和过去的宿敌中先生站到同一条战线。作为他的前辈，如今感受如何？
宫本茂：只要有一款游戏获得成功，他会立刻开始下一个项目。这种工作态度非常棒。我希望自己手下的开发者也能努力工作，并且享受工作。仅此而已。优秀的工作室越多，整个游戏行业就会越发生机勃勃。
关于中先生，我还想多说一件事。如果将游戏视为时尚，那么十年之后，如今流行的东西会变得过时。但如果想一下一款游戏的内在价值和品质，这些东西在十年之间并不会发生变化。我认为中先生是罕有的开发者，能够建立起评价其他游戏的标准。
中裕司：您这番话对我意义重大。
宫本茂：当然，作为创作者，我可没打算停止和他竞争！如果有人因此说，“世嘉的游戏比任天堂好！”我可就惹上麻烦！（笑）
中裕司：我也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索尼克参战《任天堂明星大乱斗》（Super Smash Bros.）系列，我在太空世界展会上曾和该系列上一部作品的监督（樱井政博）谈过这件事。他说，“真希望你早点说！”（笑）
宫本茂：如果世嘉同意，我们随时可以把他加进去。我喜欢这点子！（笑）



索尼克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