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MOST

云谷鹤峰

INMOST

这是一款关于痛苦的游戏。


从第一个场景起，痛苦便无处不在。那些像史莱姆一样的黑色怪物，潜伏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一旦主角不慎踏入其攻击范围，便会于一瞬间殒命。死亡在这款游戏中，只是家常便饭。所幸失败的惩罚并不高，主角会在死亡前不久处复活，再次直面威胁。
相信我，这并不会让痛苦减轻多少。


这是一款叙事驱动的游戏，主角共有三人：中年男人亚当、小女孩伊丽莎白，以及一位手执利剑、身披甲胄的无名骑士。三人的操控方式迥然不同：亚当可以自由跳跃、翻滚，但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战斗；伊丽莎白无法跳跃，只能借助各种物品来探索和抵达高处；无名骑士同样无法跳跃，但他不仅能够进行各种攻击，还可以借助钩索在水平和垂直方向上快速移动。


这三种操控方式衍生出三种玩法：亚当需要不断收集道具、躲避敌人，或是利用各种陷阱和实在算不上敏捷的身手，有惊无险地解决敌人，与此同时探索一座女巫城堡；伊丽莎白则需要绞尽脑汁、利用各种家具抵达家中的各个角落，寻找隐藏在各个房间中的可怖真相；无名骑士的部分则以战斗为主，他需要一次次面对海量敌人，收集痛苦的结晶，一方面献给巨大的黑色生物，另一方面在失去自己的灵魂之花后，试图赢得他人的灵魂之花。


游戏的流程，就在三者之间不断切换：既有危机重重、随时可能殒命的银河城桥段，也有单纯的同一场景内探索，还有令人应接不暇、爽快至极的动作戏份。缓急相间的游戏段落，令整个流程显得异常丰富，玩家不至于感到疲劳；然而这种主角和玩法层面的频繁切换，在底层却又有着一以贯之的主题，以及一个彼此关联的故事。
痛苦存在于人生的各个阶段、生活的每个侧面，无法摆脱，无法逃避，只能承受。


当你年轻时（伊丽莎白），要面对来自成年人（甚至亲近之人）的冷漠与暴力，以及来自未知的恐惧；当你年迈之后（亚当），需要面对日益退化的行动能力，以及避无可避的死亡；即便在壮年之时（无名骑士），依然要面对无止尽的战斗、如黑洞一般无法填满的绝望，以及始终无法摘下的那朵属于他人的灵魂之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痛苦，别人甚至可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这种频繁的视角切换，不仅在玩法层面存在意义，对于叙事同样至关重要。三位主角各自的故事线中，分别散落着整个故事的碎片，只有走到结尾，三条线才会收束到一起，揭开故事的全貌。但在游戏过程中，三条故事线同样不乏彼此指涉。在亚当的探索中，会遇到一位守护者，他会根据亚当收集的结晶数量，讲述无名骑士这场冒险的背景故事；而在伊丽莎白的故事中，又会出现貌似亚当的男人、无名骑士，以及类似女巫城堡中黑影的生物；至于无名骑士的故事，则是以奇幻设定对谜底真相的一种隐喻。


在守护者讲述的故事中，无名骑士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之花，女巫因此无比愤怒，骑士由此踏上征程，试图摘取一朵原本属于他人的灵魂之花。但这朵花始终拒绝他，于是他只能转而直面自己内心的痛苦，一次又一次收集结晶，献给这痛苦的实体化人格：庞大无比、怪物一般的人形黑影。
但这一次次献祭，并不能让他的绝望有丝毫缓解，那巨大的黑影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他的一切努力，甚至侵蚀着他的身体，让他从盔明甲亮的骑士，逐渐沦为另一只黑影怪物。


另一方面，伊丽莎白的故事同样令人深感压抑。她和似乎是她母亲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但这女人对她无比冷漠，甚至可能诉诸暴力；家中的男人则甚少归家，有时会在门外以无名骑士形象出现，有时则是一名黑影的形象。伊丽莎白在自己的冒险过程中逐渐抵达房屋各个房间，最终凭借自己的智慧，抵达顶层的阁楼，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房间，里面摆放着各种孩子的玩具。虽然楼顶并没有如伊丽莎白的想象一样，关押着被绑架的孩子，但这些玩具的存在，是否意味着伊丽莎白自己才是被这对男女绑架到此地的？如果并非如此，这些又是谁的玩具？


在亚当的故事最后，他终于追上了那条贯穿旅程后半的白狐，它幻化成一道白影，将自己的灵魂之花交给同样化为白影的亚当；在无名骑士的故事最后，他终于斩杀巨大黑影释放出的大蛇，自己却未命丧黑影之手；而在伊丽莎白的故事最后，女人在杀死男人之后，终于放过了伊丽莎白，而即将自高楼坠落的她，也为赶来的祖父所救。
真相，终于在这段接近二十分钟的过场影片中显露出原形。


男人和女人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在遭到同龄人的暴凌后选择跳楼自尽，男人虽然及时赶到，却被一道门阻碍，差一步未能救下女儿。女人自此一蹶不振，男人则用工作麻痹自己。之后，男人在一栋燃烧的楼房中救出一个女婴，视如己出一般养育她，却始终无法得到她的爱。与此同时，女人终于无法承受丧女之痛，渐渐崩溃，她始终无法面对养女，最终选择与男人同归于尽，却没能忍心夺走养女的性命，而是在电话通知男人的父亲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祖父则拼尽全力将不慎自楼顶掉落的养孙女救下来，没有步男人的后尘。


游戏的三条故事线之中，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却都从不同角度展示着故事的侧面。占据游戏主要内容的是亚当的故事，其实是祖父在将过去发生的一切以故事的形式，讲述给自己的养孙女。亚当最终摘得灵魂之花，与白狐和解，或许代表着祖父对于儿子和儿媳的一种美好愿望。守护者口中无名骑士的故事，则是男人际遇的缩影：他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之花（生女），遭到女巫（妻子）的怨恨，努力试图摘下不属于自己的灵魂之花（养女），失败之后，又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的巨大痛苦（巨大黑影）。最终斩断恶龙（女巫/妻子），摘得灵魂之花（养女）。无论亚当还是无名骑士，不过祖父口中故事的主角，以及这个故事中守护者讲述的另一个故事的主角。真正的现实，其实是伊丽莎白的故事。在这三个层层嵌套的故事之中，既有对现实的隐喻，也有扭转现实的美好愿望，唯有将其串联起来，才能真正理解故事的核心表达。
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都要面对那个无所不在、不可战胜的巨大黑影。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也不是人生的全部。
当无名骑士一次次抗争，又一次次失败之后，他终于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停止斩杀那些黑色的人影，而这些人影也主动献上自己的灵魂之花，随后化为一道白光，消散无踪。当亚当终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追上白狐之后，他也终于摘下了对方的灵魂之花。而当祖父挺身自高楼跃下，紧紧抱住女孩之后，终于化解了她心里的坚冰。


面对痛苦时，还有一种选择。便是将他人的痛苦放在自己心里。游戏中所谓的灵魂之花，既是巨大黑影的养分，同样也能令黑影化为一道白光。这朵灵魂之花，正是我们每个人的痛苦。你可以选择独自承担一切，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化为黑影，也可以选择主动将它交给另一个人，选择相信对方能够承受自己的痛苦。


而在承担和容纳他人的痛苦之后，我们才能滋养出在这个绝望的世间，最为温暖的东西：爱。
INMOST的故事，很难在一次通关之后全部串联起来，很多隐喻和细节就藏在流程之中，例如亚当最初在井边和地道中遇到的小姑娘，其实就是男人的生女。而亚当为了进入井中而纵身一跃时，一定会将她撞到井边的深坑之中。此时，她会开始啜泣，甚至自怨自艾。第一次玩到这里时，可能完全意识不到她的身份，但第二次抵达此处，就能意识到此处已经埋下伏笔。


而这正是本作的魅力所在，三条故事线各有特色，玩法机制不同、叙事节奏不同、在流程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同，但于现实和幻想中的切替，却始终没有偏离本作沉重的主题，而是充分运用电子游戏在互动层面的优势，将逃亡、悬疑、战斗等各种元素交织在一起，通过丰富的玩法展示出面对同一生存困境时，人们做出的各种选择。当你试图将种种线索汇聚到一起，得出属于自己的解读后，才能理解整个故事想要表达的东西。
故事的最后，已经长大成人的伊丽莎白走到长椅旁，坐到祖父身边，握住他的手，说道，“你还记得吗？那个关于痛苦的故事？我错了，那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因为爱，我们才会痛苦。
也只有将别人的痛苦放在心中，用自己全部的温度将其融化，才能重新获得爱。